北师大的顾诚教授已经去世8年,但他的《南明史》仍代表着南明史研究迄今为止所达到的最高水平。南明史纷繁复杂,记载隐讳混乱。从来的研究者,在南明史的局部问题、具体问题上做过许多工作,有所发现,但在全局上则往往只有大致的、浮泛的了解,对南明史的全过程及其细节尤多模糊、偏差。顾诚教授的《南明史》以15年之力,对南明史全过程和具体问题作了精深的分析、研究,前后贯通、分析透彻,更不乏对历史的精确理解。
清初“人口增长”之谜
顾诚先生的《南明史》首重史料。从史料看清初“人口增长”问题,或能带领我们进入顾诚先生的史学世界。
清初诸君治国有道,人口和田亩数激增,似乎是史学界人所共知的,但恰恰违背常理。
明清鼎革,两京一十三省,莫不经历战火,抗清战争,持续20余年。屠城的事随处可见,满清推行圈地、投充和逃人恶政,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哪来的闲人造人,哪里有力气犁田?
但是为什么这么多史料显示,清初三代的确出现了人丁和田亩均大幅度增长的情况呢?顾老师关于明代卫所制度和疆域管理体制的研究结论,解开了这个谜团。简单地说就是:明代自洪武年间起,即开始实施行政和军事两套并行的疆域管理体制,行政系统由中央六部统管,军事系统由中央五军都督府统管,两大系统互不统筹,尤其是并不公开的军事系统,并非点状分布的军营概念,而是片状分布的、与府州县平行存在的地理单位。明代军事系统庞大的人口和田亩数,均不列入行政系统的统计数字之中。顾老师称,这是看书多了之后自然得出的结论,并非王阳明那样枯坐数月之后顿悟出的宝贝。
据顾诚考证,直到清代立国一百年之后,仍能在实录、奏疏、地方志中见到改卫所为州县,或把卫所人丁、田亩并入附近州县的记载。满清入关后,将明代两大系统的人口和田亩直接并入一处,这正是清初圣君朝人口和田亩数增长的真实原因。
明清易代的沉痛历史
人口和田亩数离《南明史》似乎有点远。《南明史》其实是南明战争史,大大小小的战役、层出不穷的阴谋、形形色色的君子小人、一茬又一茬的匹夫战将,每一个细节都波澜壮阔,每一个人物都曲折坎坷。那么这本书的核心观点是什么?南明史的门道在哪儿?
顾先生是老派学者,认可历史唯物主义,但并不迷信所谓的历史必然性。他在书中告诉我们,直至1644年满清入关,披甲人(军队战斗人员)也不超过十万,战斗力相当有限;直至1651年,面对仍占据着南中国半壁江山财赋之地的朱明政权,满清对占领全中国还处于敢做不敢想的阶段,骨子里掠一把即北归的念头依然存在。李成栋、姜瓖等曾率军为满清横扫一方的汉将之所以敢于先后率全省反正,就是因为看到了满清“不过如此”。
南明败亡于内部,满清只是外因。二十年间抗清局面时起时伏,朱明政权始终未能形成统一的中央政府,旗帜不统一、各自为政,一直是南明最大的内患。与此同时,朱明正统力量和农民军余部以及海西郑氏军事集团之间,也一直未能形成合力。几次抗清局面的好转,都缘于抗清力量的联合;而每次大好形势的失去,均肇始于南明三股力量的分崩离析。而这一切所造成的后果,就是使得本来不成气候的满清势力一而再再而三地凭空得利。曾有读者感慨:自1616年努尔哈赤公开与明朝叫板开始,满清是一个接一个地中五百万头彩,手气之好,运气之佳,实中华五千年历史中所仅见。
好运气的清几乎耗尽了华夏民族的运气。尤其是近代科技和启蒙思想,均在明清艰难易代之后戛然而止。清政府270年间推行民族歧视、闭关锁国、忠君愚民政策,直至1900年前后,连蕞尔小国日本都已经一只脚跨入了现代,清最高决策者西太后还在纠结洋人的膝盖会不会弯曲,还愿意相信义和拳民刀枪不入。这一切均非必然,这一切均发端于南明。柳亚子讲过,南明史是华夏民族的痛史,痛彻心扉。
但是“痛”却是读史的常态,甚至是读史的方法。习惯了戏说和“那些事”的人们,再读顾氏《南明史》,可能要下一些工夫,要调整一下心情,并受到一些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