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办公室里,唯一挂着的书法作品是莫言写的。不但因为喜欢内容,也喜欢他的左手书法风格。
我和莫言的交往用得上“不打不成交”这句俗语。1988年10月,我在《读书》发表了题为《反文化的失败——莫言近期小说批判》的文章,引起了一定的反响。后来知道,夏衍、王蒙等前辈也颇为关注,当然也引起了一些猜疑,以为我有什么背景。其实我当时年轻气盛,有些爱和人较劲,比如大家都说马原小说好,莫言小说好,我就说他们有缺点。
在“批判”莫言之前,我还写过一篇《马原小说批判》,那是马原正火得不行的时候,这篇文章有泼凉水的味道。两年之后,我在《文学自由谈》上读到马原写的《批评的提醒》一文,非常冷静地反思自己的写作,说读了“王干君的文章”,像被“枪击中似的”,并感谢批评的提醒。这是我的文章发表之后,受到的最难忘的回应。虽然和马原没有谋面,但通过此番文字交往,认定该人是个大气的人。
和莫言见面是个比较尴尬的场合:大约那篇文章发表不久,我去鲁迅文学院组稿,没想到莫言正在那儿读研究生班。在食堂里碰到了莫言,我有些想回避,没想到他主动开口了:“是王干吧,你那篇文章我看了,写得挺好的。大家都说王干批评你,我吓了一跳,一看文章,百分之五十一在表扬,百分之四十九批评,还是表扬为主……”听莫言这样说,我松了一口气,完全没想到我们见面是这样的友好。后来,我写文章继续锋芒毕露,却碰了马蜂窝,才知道作家并非都像莫言和马原一样大度。
之后又陆陆续续和莫言有些接触,印象最深的是2005年春天在扬州召开的一次笔会。当时中国作协应扬州市的邀请,组织一批作家去采风,当地政府最希望莫言能够前去。可时值第六届茅盾文学奖评奖结果揭晓,莫言的《檀香刑》呼声极高,又是在初选时唯一得全票的作品,最终却光荣落选了。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当然也出乎莫言的意料。此时,中国作协让莫言参加活动,他没有承诺。因为扬州是我的老家,当地官员有我的熟人,便让我动员莫言前去。我没有把握,因为我除了写过批评莫言的文章外,之后并没有写过“歌颂”他的评论。我就在电话里,如实向莫言说了扬州方面的诚意,也代表我自己希望他能去我老家看看烟花三月的景致。莫言犹豫说,明天再定。第二天,他问我,还有哪些作家?他一听名单就答应了。当时带队的中国作协的领导张建也很高兴莫言能够参加这样一次活动,在扬州采风期间,莫言和中国作协的人相处得很好,《檀香刑》不幸落选的事好像没发生一样。
莫言近年来爱上了书法,他爱写大字,气势磅礴,但说实在的,还是能够看出一些钢笔字的痕迹来。现在很多作家爱写毛笔字,但基本上是钢笔字的放大,而硬笔和软笔是有很大区别的。我有一次在会上说到这个问题。2009年底,在一个饭桌上,莫言说用左手写字了,我说肯定会比右手好,因为左手没有那些坏习惯。然后就向莫言求字。第二天,莫言发短信给我,竟说已经写好了。我收到莫言的墨宝,异常喜欢,他左手书法果然没有被污染,拙朴中带着稚气,像他的小说《透明的红萝卜》一样,干净,单纯,带着乡村少年的浑朴,内容也好:
不抓不挠
佛说遇蚊虫叮咬忍之
我说逢小人追骂乐之
我用镜框装上,挂在了办公室的墙上。
(作者为著名评论家、作家,获鲁迅文学奖等多项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