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初期的二三十年间,举凡学界中人,几乎无人不知有位“蔡先生”。这位生长于清代同光年间的浙东商家子弟,凭着博学强记和一手“怪八股”的功夫,数年间,奇迹般地由古城绍兴的布衣寒士而跻身北京的翰林文苑,一时间引来多少寒窗学子的艳羡和敬慕。然而曾几何时,他却轻抛功名,挂冠而去,回乡兴办新式教育,随即走上反清道路,演出一场“翰林革命”。继而,又以“不惑之年”,远赴欧洲,在德国苦学4年,一展游学西洋的平生夙愿。民国肇始,他作为首任教育总长,厉行变革,奠定共和教育根基。几年后,他出掌北京大学,高擎“学术至上、兼容并包”的办学旗帜,将一个沉闷萎靡的官衙式学堂改造成为焕发勃勃生机的新式学府;由此开创的自由学风,促动了新文化的繁盛,进而激发起“五四”风潮的热情,知识界的一代新人即从中育成。及至晚年,他主持国立中央研究院,将“五四”以来喧腾于世的“科学”口号落实为研究实体,面对种种困难,殚精竭虑,不仅组织起一支汇聚各类人才的科研力量,而且初步确立了我国独立开展科学研究的规模和体系。他在民国文化教育史上的卓著功业,得到中外知识界的广泛推崇和尊敬。
就清末民初的一代知识分子而言,蔡元培可谓极重道德修养,对自身,对公众,莫不如此。倾心求索孕育了近世文明的西方观念和文化,并没有使他丢弃早年诚笃信守的传统道德价值。通常看来,似乎相悖的中西道德伦理,在他那儿,却经由择善而从的筛选,得到浑然一体的自然融合。有人说:“他在西洋思想上,把握到自由与理性,在中国文化上,把握着中庸与良心。”或许正是因为受到来自两种文化精粹的作用,他一生砥砺私德,力求纤尘不染,同时倡行公民道德教育,致力国人内在素质的提高,追求的是一种“形而上”的理想境界。最能反映他这一特点的,莫过于数十年力倡不懈的美育。尽管世运不济,时人亦大多不以为意,但他初衷不改,我行我素。他的这种多少有些超然世外的理想追求,常令后人感佩不已。“人世楷模”这一赞誉,在他辞世之初,或可视为悼亡的颂词,然而时过境迁,人心非古,却依旧被后世认可,则可视为某种“大德传世”的标识。
蔡元培早年投身反清革命后,即与政治结下不解之缘,但本质上,他属“学界中人”。在他看来,社会的发展,虽然不排除必要时偶尔“骤用兴奋剂”的激烈运动,甚至革命,但就其常态而言,应是渐近地改良,要靠教育和文化的恒久作用,这是振兴民族和国家的百年大计。因此,他的活动重心始终不曾偏离文化教育界,而政治上的地位适足用来保障其文教兴革活动的展开。这就使他虽置身宦海,却不失书生本色。作为一种个人追求,他对中西学术具有浓厚兴趣,曾先后整理编次中国伦理学史,疏证《红楼梦》而成一家之言,介绍西方近代哲学和美学成果,传播民族学知识并确定该学科地定义和名称……这些工作及其文字成果,倘用严格地学术眼光加以审视,或许算不上第一流的学术成就,但其中的相当一部分却带有学科开创的性质,正是由于他的努力,中国伦理学和民族学才得以立足于学林。人们普遍注意到他涉足学术领域的广博性,公认其为学界的“通人”。“他在学问上虽不是一个专家,却是一位通儒,通儒不是样样都懂,而是能通过事理,明辨是非,不固执,无偏见,胸襟豁达而又虚心的读书人。”论者的这一论述,可谓契合蔡元培的实际。正是这种“通人”的特性,使他能够在多元文化的时代里形成大气候。对此,梁漱溟发表过很精彩的评论:蔡先生“天性上具有多方面的爱好,极广博的兴趣”,“他的器局,他的识见,为人所不及……因其器局大,识见远,所以对于主张不同、才品不同的种种人物,都能兼容并包,左引右援,盛极一时。后来其一种风气的开出,一大潮流的酿成,亦正孕育在此了”。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林语堂谈及蔡先生时,十分肯定地认为,“论著作,北大很多教授比他多,论启发中国新文化的功劳,他比任何人大。”
蔡先生的人生辉煌无疑是担任北京大学校长的那段时间,他将欧洲的大学理念、办学模式成功运用于东方古国,通过北大的教育革新,中国高等教育的未来发展确定了航标。而这些,在蔡先生哪里,似乎是一种文化性情的自然伸展,并非如同后来想象中的“励精图治”。时代的风云际会,已经将他推上了中国“大学之魂”的高度,人们抚今追昔,愈加感受到“蔡元培”的长久生命力之所在。
——摘自《蔡元培传》,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