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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1年09月19日 星期一

    艺海人心

    泉中月色

    作者:李林荣 (北京) 《光明日报》( 2011年09月19日 12版)

        去过无锡,可不曾领略过被誉为“天下第二泉”的惠山泉实地的景致。住家附近有座公园,园中有一片集萃全国名亭的所在,不知怎么,也把惠山泉算在内。一眼小潭,一间瓦檐白粉墙的小亭,一堵上镌“天下第二泉”字样的照壁。虽然一看就假,但每次走过近观,却也总能让我想起《二泉映月》的影像与旋律。

        那是小学时代看过的一部彩色故事片,片名就叫《二泉映月》,讲的是瞎子阿炳从原本不瞎也不悲不苦,到后来被恶棍打瞎双眼,沦落为沿街拉琴、行乞为生的可怜人的故事。电影里的外景想必就是当时真实的无锡旧城。虽然拍摄取景时的无锡,早非阿炳还住在那里时的样子,但至少要比今天被旅游文化包裹、修整了不知多少层的无锡,更像容纳了苦人阿炳的那座无锡城。

        但是,街景、泉影和月色,这些都是其次,最为打动人的还是音乐——二胡琴弦上流淌出的那段每每一响起就立时能扎到人心窝里的《二泉映月》。盲艺丐阿炳几乎终其一生游荡、栖息在无锡城中,却近半辈子都看不见这城中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无锡的全部况味,就只浓缩在这段《二泉映月》的乐曲声中。

        从阿炳那儿传下来的、经他改过或由他自创的曲子,不止《二泉映月》一首,也不止二胡这一种乐器。但很多人这么多年听来听去,都一致认为惟有《二泉映月》最能代表他的风格和成就。这大概并非基于专业的乐理,而更多的是心灵的感触。大凡善心和良心未泯的人,如果略知阿炳实际遭逢的那些比银幕上的演绎更加卑屈、坎坷,也更加复杂难言的生平苦难,再来听这首曲子,这样的感触多半还得加倍。世上乐曲,多得无以量数,但能表现出处世为人的一份细腻、深切的精神寒苦的,却少之又少。而不同的境遇所带给人的寒凉悲苦之感,归结得深了,大概也就那么屈指可数的几种变奏。《二泉映月》就是其中一段绝无仅有的旋律。

        这旋律没有随它寒苦一世的主人飘逝,据说完全得益于几位有心人的及时抢救和现场录音。靠一段数量并不充裕、音质保真水平也并不高的钢丝录音带,已走到如风中残烛、即将弃世而去的黯淡时刻的瞎子阿炳,终于把饱含自己一生血泪酸楚的这段二胡曲,永远地留在了世间。有一段访谈纪录片谈到,当时除录这支曲子外,还接连录了几段别的小曲。因为平生没碰上这样的待遇,阿炳当时显得很兴奋,听到回放自己刚拉过的曲子,既高兴又奇怪,甚觉不可思议。但录音带有限,当场拉琴的和录音的,双方都远未尽兴,说好了再找机会续录,最终却未能实现。录在那段钢丝带上的,也就成为阿炳琴弦上的绝响。

        二十多年来听惯了别人演奏的《二泉映月》,偶然借助互联网听到了阿炳钢丝录音版的《二泉映月》音频,也听到了当年在这支曲子之后录的第三支曲子《听松》。两曲相配,恰是一悲一喜,很能说明阿炳录这两段琴曲时的心境。跟现在常能听到的闵惠芬等当代二胡演奏名家所录的《二泉映月》差不多,阿炳原声原曲整个时长也是6分多钟,甚至还略长二十几秒。但听起来的感觉却相反。阿炳的原奏起调低平匆促,明显比闵大师们一个强音跌宕再加又重又缓的一个满弓长音的开篇,要安稳恬淡得多。中间部分,阿炳的原声演奏纯是二胡独调,闵版的却间杂了扬琴、提琴之类的协奏,作为转折处的渲染和衬托。相比之下,有了协奏,固然华丽、丰厚了不少,但也随之失掉了阿炳那种独凭二胡双弦带动乐曲展开的一气呵成的流畅、连贯,因而少了一层孤寂、独处的意绪。而乐终处,阿炳用的是干脆坚决的一个快节奏高音急顿,一曲罢了断然收弓的神态,宛在弦定音落处。闵版的收尾却是一个悠悠的长音。

        很显然,后人是照着寻常赋诗作文“凤头猪肚豹尾”的程式,以及刻意强化起承转合的段落感、层次感这套原则,来润色、加工阿炳原曲的,其所据的道理及其产生的效果,确实也在阿炳本谱的合理延伸范畴内。原曲中动人心弦的细节被悉数保留且大加强化,原曲中含糊的过门儿和粗放的节奏被精密处理、善加装饰,全曲整体上的溜光水滑和严谨清晰得到了充分体现。然而尽管如此,经此一改,轻者可以说这是把山鸟圈进了金漆小笼,把野树剪裁成了案头清供;重者,则可以说如同丫头通房升格做了妻妾、家丁横富僭越了主人、绿林莽汉受招安成了官军,前后身形相同,但本质却已改变。

        阿炳的原曲总的韵味平淡含糊,或者说沉静朦胧,总的节律在仓促中舒缓,又在舒缓中仓促,概言之,就是疾徐有异,但异中总含着一以贯之的不安。两方面糅合,形成的格调尽显悖反向度,哀而不伤,悲中起兴,绵连而欲止,凝滞而奔涌,有怨愤却归于自振,有欣望却顿于安然。反复听过阿炳奏出的这曲《二泉映月》,才能发现,闵大师们的演奏,音色美是美、技巧高是高,但最终奏出的主题,与其说是“映月”,倒不如说是“映日”——其浓、其艳、其朗若白昼的转合承接印记,远离了物理和心理双重世界里的月下泉影之氛围。

        只有素朴的、寒微的(因而也必然是形单影只的),连藏在心里和乐音里的悲喜起伏都早已被磨蚀、积压得混杂如织的瞎子阿炳,也只有他——民间音乐家华彦钧先生亲自演奏的《二泉映月》钢丝带版的这支曲子里,才有真正的月色,才有摇曳在夜静人稀时分的寒泉,以及泉畔飘零枯涩的双眸。

        (作者为博士、大学教授、文学批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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