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首往事77年的时候,我最喜欢的一个词叫做“活法”。
我经历了伟大也咀嚼了渺小。我欣逢盛世的欢歌也体会了乱世的杂嚣。我见识了中国的翻天覆地,也惊愕于事情的跌跌撞撞。有时候形势的波谲云诡令人晕眩,有时候祸福的说变就变,叫人以为是进入了荒诞的梦境、是在开国际玩笑。见过上层的讨论斟酌,也见过底层的昏天黑地与自得其乐,还有世界的风云激荡,我毕竟访问过六十多个国家和地区。我感受了呵护的幸运与“贵人”的照拂。我也领教了嫉恨者明枪暗箭的无所不用其极:他们好累!
然而这些只能叫遭遇,只能叫命运,只能叫机缘,只能叫赶上点儿了,这仍然不是活法,不是你老王某某人的笑声与热泪,不是你老王的绝门儿与绝活儿。遭遇是外在的,而活法全在自身的选择。“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这是遭遇,而“回也不改其乐”,这是活法。本来是习惯性满分与第一名的好学生,一心要飞蛾扑火般地献身革命。少年得志地当着团委的小领导,一下子着了文学创作的迷。骤得大名后紧接着是一个“倒栽葱”。住进了高等学校的新房室突然决心全家迁徙新疆。官至“尚书”了却坚决回到写字台前。17岁的时候被人认为是30岁,而76岁了仍然在大海一游就是一公里。这是活法,这是个性,这是屡败屡胜的不二法门。
我的活法积极而且正面,我常常充满信心,对自己也对环境。我常常按捺不住自己的笑意。我常常想“笑场”。我的挫折与悲观是我积极与正面的起跑线。一个经历过如许的挫折与悲观的人,结果摒弃了的是不切实际,获得的是且战且进的一步一个脚印,是干脆没有什么胜负,而只有缤纷与趣味的经验。能够不是这样吗?
我参加了那么多,掺和了那么多,我与闻其盛,有份其荣辱正误利害。我为此冒了不知多少次傻气,付出了不知多少代价。不知我者谓我聪明绝顶,知我者为我的傻气洋溢而摇头。善哉!
又不仅仅是参与者,我从来没有停止过观察、欣赏、思考与反省,也有痛惜、怀念、欣慰与几滴混浊的泪。
而且一辈子不断地更换着我的活法。对于生活与活法,我贪!
看、听、历、感,并且参与了那么多事儿以后,你应该记住,你应该珍惜。你的记忆与思考将会多少延续着你的活法,直到你不在场了,不能看、听、历、感了,但还在记忆着与反刍着、重温着与消化着你的活力与活法。
2006年至2008年,我出版了自传三部曲《半生多事》、《大块文章》与《九命七羊》,不少境内外的出版社希望我能将它们压缩一下,能精炼成一本书,同时也希望我有些地方把话说得再明朗些、爽快些,也最好多说一点活法,少谈一点专门的文学。好的,这次我打算这么做。同时,除了自传以外,就是说除了写自己以外,也许我更有义务写写我的见闻,写写一段可以说是那样光怪陆离而又荡气回肠的历史。
于是,就出现了《一辈子的活法——王蒙的人生历练》和另外一部见证历史的书(书名暂时保密)。那些过往的年代,大人物们常常说:革命时期是一天等于二十年。那么反思与回忆这一切的时候呢,是一天至少等于一天,结结实实的一天。结结实实的那么多天过去了,我应该给读者一点新的有所不同的私人版的在场纪盛。这里的在场比参与更重要,原因大多不是我不愿意参与或者我是明智地选择了不那么参与,而是我屡屡无法参与,但我仍然在场,抱着参与却又是随时不那么参与的心情在场。
我从小就欣赏王国维《人间词话》里的提法:能够入乎其内,也能够出乎其外。
现在有了敦煌学、红学、故宫学,还有聪明学……了,要不来它一个活法学?
——摘自《一辈子的活法——王蒙的人生历练》,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