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新世纪,越来越多的女性拿起笔来,以女性特有的思维方式,将自己的身体存在、生命体验、性别意识、情感生活以及社会理想等抒写得淋漓尽致,影响甚至改变着当下文坛的格局和社会大众的审美趋向。
在新形势下,有必要考察女性文学能否继续发生新变,有哪些路径,其成果能否形成新的人类精神财富,以滋养和抚慰不断遭到伤害且越来越被异化的人类心灵和情感?或者说,女性文学的新变能否为新世纪的中国文学提供更多新的质素?
从《诗经》走来
女性写作和其他文学艺术的创造一样,是人类生命本体和心灵情感滋润的需要。人类自有情感活动和审美判断以来,从来就不乏女性的声音。就是在长达数千年被男权社会遮蔽了的人类情感史和审美体验中,女性的身影一直都是客观存在。
在中国文学史上,《诗经》中的《载驰》篇,就是一首充满激情的不朽诗作,传达出了许穆夫人浓烈的救国之志和爱国之心。与当时的许多诗篇相比,该诗虽然出自女性之手,表达的却是人类的大关爱和大情感。
此后的中国文学尽管一直被男性垄断着,但几乎在不同的时代,也都不时有女性作家发出自己的声音。如汉末女诗人蔡琰,其《悲愤诗》书写自己在战乱流离中遭遇的种种情感折磨和精神苦痛。又如南北宋之交的女词人李清照,更以自己凄美幽婉的词作记录了那个时代的人生遭际和社会离乱,她的作品抒写的时代悲音,胜过当时多数男性的写作。
虽然这些个别的例子还构不成女性文学,因为她们并没有表达出女性意识的觉醒,并没有形成女性群体的写作,但是这些为数不多的女性作品所表现出来的爱国之情、家国之恨和人间关爱,以及真诚、质朴、细腻、柔美的艺术表现力,充分显示出中国传统女性写作的优秀品质。
从冰心到铁凝
探究女性文学的产生,自然归根于西方现代女权主义运动和西方女性文学思潮。女性意识的觉醒,被看成是现代女性文学的核心理念。在这种学理标准下来认识中国女性文学,势必对上述女性的写作不予认可,这就大大缩短了中国女性写作的历史,当下的学界将女性文学的诞生期定格在20世纪之初便是明证。
当时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思想的冲击下,中国新文学出现了以冰心、庐隐、冯沅君等为代表的女作家群,包括上世纪30年代以后的萧红、丁玲、张爱玲等,她们的作品以表现女性个性解放,追求自身价值和纯真爱情为主题,为中国女性文学“发出了可贵的第一声”。
以此类推,20世纪80年代在改革开放之风吹拂下,以张洁、张抗抗、谌容等女性作家为代表,先后发表了《爱,是不能忘记的》、《北极光》和《人到中年》等一批重新书写女性的自我意识、自我价值以及重塑女性自我形象的重要作品,被看成是中国女性文学的第二个高潮。
到了上个世纪最后十年,女性写作呈现所谓多元化局面,作品从张辛欣的《在同一地平线上》、陆星儿的《啊,青鸟》、铁凝的《麦积垛》,到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陈染的《私人空间》、徐坤的《厨房》,再到池莉的《烦恼人生》等,她们所展示的女性观念和审美经验越来越个性化,这种个性化的写作促进了中国女性文学的多元化发展。其间虽然也出现了一些所谓的“美女作家”,以身体写作和感官欲望来与男权社会进行性别对抗,结果遭到社会的争议和诟病,但整体上女性文学依然受到热情的关注。
新世纪十年,随着社会生活的不断丰富和大众传媒手段的日益发达,女性文学表现出更加顽强的生命力。女性作家对快速变化的社会生活的感悟比男性作家更为敏锐,体验生活的视野也有了显著的开拓,艺术表现的手段和方式更加成熟。
以林白的《万物花开》、方方的《水随天去》、须一瓜的《太阳黑子》等作品为代表,女性作家继续着对两性问题和生命本质的探求,而作品中的性别意识却明显地淡化了;同时,王安忆、方方、迟子建等女性作家远远走出了女性主义的狭隘视野,她们的人文情怀不断高涨,比男性作家更倾注于关注社会底层的生活,先后发表了《遍地枭雄》、《骄傲的皮匠》、《奔跑的火光》、《万箭穿心》、《踏着月光的行板》、《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等作品,强烈地表现出新世纪女性写作价值追求的转向,即已经由个体理想的赤裸表现走向对社会理想的认同。
特别是铁凝的《笨花》、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等作品,不仅在题材上深入到偏远乡村和特定民族地域,更在精神层面上表现出顽强的生命意识和独特的人类关怀,展示出女性作家对民族、对历史传统文化的深度把握,从而大大提升了女性写作的思想境界和审美品质。
从时代汲取精神能量
中国女性文学的成长经历,能为女性文学的新变提供历史的资源和艺术的借鉴。而全球化时代为女性文学提供了更为广阔的发展空间,时代让女性作家更富有创造力,。
从世界范围来观察,更多女性走向社会的思想障碍日益弱化,女性越来越和男性一样成为知识的拥有者,并不断成为社会舞台上的主体力量,而且女性天生所具有的人类母性因素,将使她们对人类自身发展的问题更为关注。另外,科学技术突飞猛进,传媒手段日益发达,为女性文学的艺术形式和书写方式上的新变提供了技术可能。
这些都是女性文学进一步发展的外部因素,就女性文学能够发生新变的自身能量来看,可以从以下的角度进行尝试——
女性写作要努力把握时代的精神向度。现代女性文学之所以不同于传统的女性写作,根本原因就在于她具有丰富的现代人文精神内涵,她以女性为经验主体、思维主体、审美主体和言说主体来关注社会、反映现实。从百年以来中国女性文学成长的经历来看,从冰心到丁玲,从舒婷到张洁,从铁凝到迟子建,这些女性作家的代表都始终站在时代的前列,悉心把握时代的脉搏,自觉吸收时代的精神营养,在追求个性解放、婚姻爱情自由和女性人格独立,以及女性对社会责任的担当等方面进行探索。今天世界局势不断裂变,自然灾害频繁发生,人类社会发展遇到前所未有的挑战。就当下的生活而言,虽然物质上不断趋于丰富和繁荣,但人们的心理焦虑却越来越突出。面对这些新的时代境遇,新世纪的女性作家应该继承前辈女性作家的文学精神,努力克服狭小的个体空间生活和孤芳自赏的自话自说方式,从个体生活描写中走出来,关注时代的精神走向,以女性特有的思维眼光,观察和体验生活中的各种困惑和纠结,发现和挖掘生活中的新思想、新情感,以女性的温馨情怀,为读者奉献更多的精神抚慰和人文关爱。
女性写作要努力追求品格之美。所谓品格之美,是指作家在作品中表现出的思想境界和理想追求。女性文学要发展,就不能老停留在性别的抗争上,更不能以感官躯体的炫耀作为自身的优势。女性文学要在文坛上有所成就,终究还是要仰仗于作品的审美品格。上个世纪初期的冰心,一生把母爱的歌颂视为自己的文学使命,留下了许多经典作品,一直滋养着读者的心灵;改革开放之初的张洁,专注于寻找人间纯真质朴的感情,发表了《拣麦穗》、《挖荠菜》等极富诗意的感伤作品,至今都耐人品味;就是对男权社会进行颠覆和抗争,舒婷也是以她女性特有的敏锐觉察,写出了《神女峰》、《致橡树》等意象深邃、思想锋利的诗歌,一度在中国诗坛上引领风骚。
女性写作还要不断丰富艺术风格。女性并不是矫揉造作的标签,现代女性应该更具有知性和智性,既追求时尚多变的生活方式,也更重视雅致和纯美的精神享受。现代文学史上留下《莎菲女士日记》的丁玲、留下《生死场》和《呼兰河传》的萧红,留下《倾城之恋》和《金锁记》的张爱玲,她们无不是以对人生独特的心灵体验和极富个性的写作风格而著称文坛。不可否认,当下的女性作家中个性鲜明的写作者也不少,但在心灵体验和精神追求上还远没有达到应有的境界。社会转型和全球化时代的到来使今天的生活更加丰富多彩,人们的心灵渴求以及生活企盼也越来越多元化。女性作家在感知和捕捉时代生活方式的变化上比男性作家更细腻、更敏锐,更有独特优势,只要潜下心来,努力探索,一定会产出更多思想新颖、情感细腻、风格多样的好作品,为新世纪的女性文学增添新的亮色。
(作者为西安外国语大学中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