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当年的中学生陈博州在“文革”大串联中,于查抄的文物堆里,偷偷取走了聂绀弩从未示人的1962年《马山集》手稿。(聂自谓“古有牛山四十屁,此册亦近四十首……”)
44年后,手稿终见天日,《聂绀弩马山集手稿研究》出版。
沈鹏兄如晤:
感谢赐赠《聂绀弩马山集手稿研究》,竟日捧读,心潮难平。从《散宜生诗》到马山诗,似乎多了几分对疳翁心路的探索和理解。我从“马山”上下来第一时间就想同你探讨山间奥秘,于是有了第一首和诗。还想说,又和了第二首,写了第三首。一起寄给你,请你指正吧。
陈博州先生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六十五中“四旧”堆中的中华文化幽灵,在九天之上知道有其中九牛之一毛得于四十四年后见天日,也额手称庆,稍安于心了。接着有诸位诗家、学者求索其间,使“研究”走向深入,也似乎使聂老按下云头,稍见真身矣。
此前我对聂老的了解,仅限于“散宜生诗”而已,对他和他的诗除了崇敬、击节慨叹,难有发言权。此次在“马山”上的日日夜夜,使我产生了一个大略的见解,即我不大赞同有的学者指“马”为马列主义,“颇伤于马”是“有偏离马列正道之嫌”。我倒觉得此论却有对一个真正诗人心灵自白的一种政治化的拔高。若顺此思路研究下去恐难得其要领。从某种意义上说,聂老若多几分“政治”,恐怕就不会有如此悲惨的下场。但这又不妨碍他是真正的马列主义者。他是个披肝沥胆的诗人。到了被打入另册的1962年,他无可奈何地缺了几分底气,但又做不到真正的“三缄其口”(真正的诗人都做不到),只有在无奈中发出表明心迹的哀鸣。“微语鉴孤忠”而已!哀莫大于此!不满足于自己的行为,又缺乏足够的信心(有“谁知两语三言事,竟是千秋万世名”之鉴在先)才使马山集从未示人,哀又莫大于此!
牛之连结于“牛鬼蛇神”进而“牛屁”,合乎逻辑。相对于牛的马,如连结着马列,那么有意地编马山诗“亦近四十首”(见序诗)岂不是真正地、明目张胆地“有伤于马列”?
总的说,马山集是真正的诗人(大写的中国知识分子的代表)留给世人的“热血和微笑”,尽管它是无助中的哀鸣!
想得很多,够得上“研究”的很少,一封信也说不透,就算交流个心得吧!
以上请指正。
梁 东
2011年6月18日
梁东兄鉴:
拙诗猥蒙步和,十分欣慰。令我惊讶的是“诗成,难解心中郁结”。照一般情理,作了诗,心中郁结总得解除或“稍解”。因急重读《马山集》研究一书的编者陈博州所作后记,竟也劈头写道:“整理完这本书稿,我一点也没有感到轻松,心情仿佛还是那样沉重,思绪仿佛还是那样混乱。”
写了诗,编了书,心情依旧“郁结”“沉重”,只有一种解释:聂绀弩其人、其诗、其时代,留给我们太多的历史沉重感,太多的压抑。现在的年轻人难以体会。我们这一代人经历了那段历史。但是任何人都是个体的存在,倘若没有与聂相似的经历,甚至即便有过某种类似的经历,而没有那份具体的遭遇,没有那份特殊的才情,要想获得真切的体会,戛戛乎难哉。然而,不能得出结论说聂诗全不能被理解。你与陈博州的“郁结”与“沉重”,在我看便是可贵的认同。聂诗的沉重感,不但属于他个人,更属于我们时代和民族。
聂诗有不可学处,我以为任何杰出作品的个性不可能全都学来,优孟摇头而歌适足以见浅陋。但是聂诗的生命力、影响力是恒久的,他那忧患中的苦乐,讽世中的自谑,借古说今,声东击西,言哀方笑,涉乐已悲。要说“喜怒哀乐,皆成文章”当然不差,但仍失于泛化的解说。聂绀弩的诗,就是他自身。他老年始作旧体诗,毕生积累的丰富,远为常人不及,包括写杂文、读古书,特别是生活阅历,造成了特殊历史条件下“这一个”诗人。
对于“马”“牛”一类的考究,虽然有益,我却以为不必太“书生气”。完全同意你说的“不大赞同有的学者指‘马’为马列主义”,疳翁未必不把自己当做马克思主义者,但他也未必认为自己便是马克思主义者。他便是他自身。伤于“马”也好,归于“牛”也罢,既已当牛,必定做马。一切由人,但仍有“我”在。反正“牛”“马”多义,非牛非马,亦牛亦马,既为牛马,亦非牛马,作者自称“语涩心艰辨者稀”,不求人解,又怕人不解。流露心迹,更不想让人猜透。欲说还休,欲休还说。恍兮惚兮,不得已也。诗人的担子太沉重,把语言压得透不过气,“我手写吾口”风格也就如此这般形成。你与陈博州先生写完诗,编完集,还摆脱不了沉重感,疳翁地下有知,必定又赋一首或多首绝妙佳作。
顺便说说,《马山集》研究中有篇文章指四十首原为赠文怀沙。此说有理。序言有“以马怀沙”之句。集中第一首便是《调怀沙》。照此,“以马怀沙”的“马”则说拍文怀沙“马”屁了。“马”之用亦大矣,汉字之妙有如此!
盛暑,祝安康!
沈 鹏
2011年6月24日
沈鹏:著名书法家,中国书协原主席
梁东:著名诗人,中华诗词学会顾问
沈鹏诗:
聂绀弩《马山集》手稿杀青
逋逃劫后尘网留,墨迹斑斑岁月稠。
画地作牢悲语涩,为丛驱雀大荒游。
身心异处祸缘尾,鹿马无分福满楼。
亦道亦魔魔有道,斯翁一卷狐首丘。
读聂绀弩手稿《马山集》
未许名山后世藏,惊心弃璧泪盈眶。
屠龙屠狗郢挥斧,非马非牛国有殇。
半寸柔毫南絷者,三千毛瑟北荒章。
诗人不幸诗坛幸,时女还忙时尚装。
梁东诗:
顷接沈鹏兄赐赠《聂绀弩马山集手稿研究》一书,并附新作七律《聂绀弩马山集手稿杀青》,次韵奉和,诗成,难解心中郁结。
雪拥云封去不留, 青松归路晚山稠。
锥心期有鸿蒙跃, 喷血何曾汗漫游。
宜死宜生谁作主, 非牛非马我登楼。
江边未允怀沙去, 千古诗痕土一丘。
注:聂绀弩有《散宜生诗》。
再步沈鹏兄《读马山集》原韵
手提肝胆未深藏, 不避人前泪满眶。
旅梦云溟删旧句, 投荒雪暗抚新殇。
牛倌舒放神牛气, 马号偷存瘦马章。
立地修行何所有, 袈裟脱尽是儒装。
注:明牛首山志明和尚有诗集《牛山四十屁》(典出《聊斋志异侧·思礼吏》),聂乃有马山之诗编。
——聂绀弩《马山集》读后感赋之三
落霞斜映马山巅, 投笔何堪晓夜眠。
忍泪先凝和泪血, 锥心已注洗心泉。
六经许我开生面, 此世伊谁共绝弦?
双膝高蜷长跪去, 难磨酽墨问苍天!
注:1.聂谓清诗人中难有如王夫之句(“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者。钱钟书指聂诗可与此二句相当。余然其说。
2.丁芒先生著文说:“1986年聂绀弩逝世时,遗体两膝弯曲,高高撑在灵床上,再也无法平直。”对此最后形象,“每思之,如鼓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