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堪医俗不妨多

    友人电话问笔者：“世奔如鲫，大家都各有所忙，你报上谈诗是否不合时宜？”这一问，倒让笔者想起近代《习静斋诗话》著者方廷楷的两句诗来。诗曰：“竹堪医俗须多种，人果能诗不厌贫”。二句对仗工整，可作联语书写后张于寒斋之壁；若窗外恰好有些琅玉青翠的嘉竹扶疏，那就真是“好画无言印证如”了。

    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有则专说王徽之（字子猷）好竹的故事。王徽之是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的儿子，即使暂借友人的闲屋居住，也要令人周边种竹。随从很是奇怪，问：“暂住何烦尔（何须如此麻烦）？”王徽之“啸咏良久（歌咏许久后），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意思是以竹为师为友，痴爱竹的高格清雅，一天也不能离开。唐代宋之问“含情傲睨慰心目，何可一日无此君”，元代吴镇“此君不可一日无，才著数竿清有余”等咏竹诗句，都引用过此典。

    竹堪医俗，语出北宋东坡“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说竹能关乎文人的雅与俗。竹，虽是普通植物，却被历代文人奉为清物，其劲节虚心的形象又掀石干云的气派，分明君子心仪的高标典范，确实颇堪歌咏，不负捧抬。居处种竹，观之可以养眼；以竹为师为友，高标自是，还可以养心；如此酝酿风雅，日积年久，能去俗见、摒俗思、脱俗气，故谓之医俗。

    说到竹诗，欲深层理解诗人对竹的崇美心态，最好先读唐代白居易的《养竹记》。白居易所言“养竹”，实际上是以竹为师为友的“以竹养人”。其文曰“竹似贤，何哉？竹本固，固以树德，君子见其本则思善建不拔者。竹性直，直以立身，君子见其性则思中立不倚者。竹心空，空以体道，君子见其心则思应用虚受者。竹节贞，贞以立志，君子见其节则思砥砺名行夷险一致者”，说到竹的“固、直、空、贞”四大贤德，以物诲人，俨然一篇训论。养竹，即是养人，养得好，人才蔼然，不难有君子“固以树德，直以立身，空以体道，贞以立志”的四大美德。

    细味此文，可知白居易更看重四大美德中的“节”。因“节”关乎志向、志趣、志气等，故有“砥砺名行夷险一致（砥砺自己的言行在顺逆境中都必须一致）”的高定位。最后，“夫如是，故君子多树之于庭焉”，说只有这样，才能庭多嘉木犹国多良才。

    由竹推及其他清物，君子也崇尚梅兰菊荷、松柏桧楷。诗人写“种树种松柏，结交须君子。松柏耐岁寒，君子有终始”、“看来物性可通人，劲骨虚心君子杰”、“篱菊花开艳，经霜色更红。不畏西风恶，巍然独自雄”等，形画松梅竹菊之类，用以写照各种美德，实则皆君子高标自许。难怪宋代陆游吟诵“养渠百尺干霄气，见我平生及物心”备受鼓励，也如竹立风前一般，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

    竹与读书人结缘，乃天公赐美。元代舒頔《题竹溪书屋图》的“书声绕屋杂竹声，竹色侵书助书趣”，又明代李日华《写竹诗》的“别有清森映眉目，读书窗外几竿斜”，是古今很多读书人都曾经有过的美好体验。嘉竹遮窗当画看，当然不能白看；能凭空添出四季无尽的清气静气，怡神豁襟，肯定有利于读书；况且读书人能于此朝夕相对，品德相形，听听“风来戛击之声，铿然而文，锵然而亮”，“足以散怀破寂”（郑板桥题画语），省得牢骚太盛，将修身立德先从自己做起，未必不是好事。知乎此，再去披读宋代王安石的“谁怜老节生来瘦，自许高才老更刚”、李师直的“未出土时先有节，便凌云去也无心”、元倪瓒的“遥知静者忘声色，满屋清风未觉贫”等诗句，开卷便觉清风徐来，纵扑面三斗俗尘，也不奇怪。 

    人有善与恶、君子与奸小之别，物亦有清浊美丑之分。据《齐民要术》，“竹之丑者有四：清苦、白苦、紫苦、黄苦”，即俗称“苦竹”者。杜甫在成都写过“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虽然说的是严复（严郑公）宅邸园艺的事，却可喻人事。然而，写诗说话慷慨容易，对应到人事，那遇善能容千尺，逢恶须斩万竿，当有多大的能耐和难处，恐怕连事主自己都说不明白。如果评诗者就此以为老杜爱松厌竹，则是大大的误会。老杜同期所作的《严郑公宅同咏竹》后半首曰“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但令无剪伐，会见拂云长”，写嘉竹之形貌品格，充满深切的爱意。

    爱憎寓于竹，定是绝好诗料。衙斋内有嘉竹扶疏的好事，就曾经让芝麻官郑板桥摊着过，所以他写画了那么多传世的《墨竹图》，而且雨夜难眠之时惦记穷苦百姓，还写过“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留下多少感动。竹与郑板桥政声清廉有无关系，不好断定，但“一枝一叶总关情”还是由衷的，感人的。府衙超大豪华，遍种梅兰竹菊松柏桧楷，未必那华府蜂衙就是君子窝。锦袖再阔，不携清风，窗外纵有千千枝万万叶，也听不到民间疾苦声，那就说什么也没用了。

    郑板桥题《画竹》诗，都值得细品。例如“两枝修竹出重霄，几叶新篁倒挂梢。本是同根复同气，有何卑下有何高”，语多劝诫宽容；又“秋风昨夜渡潇湘，触石穿林惯作狂。惟有竹枝浑不怕，挺然相斗一千场”，颂扬坚韧不屈；加之，“宦海归来两袖空，逢人卖竹画清风”、“唯有竹为君子伴，更无众卉许同栽”、“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若使循循墙下立，拂云擎日待何时”、“仍将竹作篱笆，求人不如求己”等，皆肝胆若揭，总觉着板桥在结诗明镜，写照自己。

    知道历代书画家为何多采题竹的诗词挥洒书画吗？一则养眼养心，高标自许，一则嘤鸣友声，寻求知己。无论书画家还是观赏者，能于案前壁间仰慕其虚心劲节并领略出清风徐来的，都可以算作知己。

    记住，不管人生如何忙碌，要活得有文化，风雅乃养生良药，闲暇时适意地行坐于竹林，感悟一番造化的赐予，诵读几篇古今咏竹的佳诗，能够得其雅哉，就是善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