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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领导公示之前,王大华往富子家里打了电话。电话早晚得打,晚打不如早打。
揣一肚子复杂的情绪。电话是富子老婆接的。富子老婆是中学语文老师,声音温软,普通话标准,王大华对她印象不错,每次打电话找富子,愿意先跟她寒暄几句。跟优雅女人说话是一种享受,男人的声音不自觉就低沉、温柔。这个晚上,王大华却没有一丁点儿寒暄的兴致。当话筒里婉转的女声变成粗哑的海蛎子味儿,王大华的嗓门儿忍不住大了起来:“富子,你太不够意思了,谁忽悠我,你也不能啊!”
规划局办公室主任富国安,电话里吱吱唔唔,再三解释,还是不能让王大华声音低下来。
副局长老宁即将到岁数退休,谁接他的任,外派还是内部提拔,这是个问题。外派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从正科到副处,多少够条件的干部虎视眈眈。建设项目选址论证,各种建设工程的报批图件、资料校核,都在规划局的管辖范围之内。大兴土木的年代,作为规划用地科的头儿,王大华太知道主管业务副局长的重要性了,不是简单一个级别问题啊。小数点轻轻挪动一下,意味着开发商和建设单位可能财源滚滚或者空忙碌一场,审批那只笔的含金量,地球人都知道。看报纸新闻,这么多年,腐败案子频出,规划局也算多发部门。热门岗位,多少人惦记很正常。如果外派,王大华无话可说。天外有天,研究规划他是专家,对人事问题,他自认外行。但如果内部产生呢?那就意味着他王大华也有希望。规划局内设五个正科级单位,理论上讲,五个头儿都有可能。包括王大华,当然也包括富国安。在王大华心里,他一直觉得胜算比富子还大一些,毕竟自己一直在核心业务部门,这些年全市的重点建设项目,从立项到最后完成,哪一个他没费过心血?每每走在大街上,看到天天变化的城市、拔地而起的新建筑,他心里是有成就感的。办公室算什么?大内总管,给领导买机票、给职工分苹果,杂七杂八,婆婆妈妈,服务部门而已。
这是他能够跟富子私下探讨问题的前提之一。酒酣饭饱之后,老哥俩勾肩搭背,可以掏点心里话。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儿大学毕业二十多年了,富子的头发已经有白的了,王大华忍不住伸手帮他拔掉一根,富子被拔疼了,往外推他手:“兄弟,别拔!越拔越长!”
新领导名叫王文选,就是那次酒后富子咬他耳根透露的。这消息让他失落。王大华不是王文选。再喝半斤白酒他也不会搞错。到底还是外派了啊。新领导既不是王大华也不是富国安,让他心里不爽。就是说这次又没有机会了。也不是说他王大华是官迷,非得要当这个副局长,关键是条件摆在那儿,自己是有可能的。人在机关,什么最能体现价值?级别、职位。他这样想,别人也会这样想。不这样想的不是常人。王大华是个常人,这一点他从来不否认。
当然,在为自己不爽的同时,也有那么一点儿为富子不爽。规划局的中层干部,只有他和富子是科班出身,同班同学,建筑大学规划专业。富子当办公室主任,不是他愿意买机票分苹果,不懂专业,是只有那个岗位有一个正科级别可以让他体现价值。那个叫王文选的人何方神圣?就比他和富子水平高吗?
那天晚上他和富子喝得都不少。富子跟他说了一嘴王文选后,讳莫如深,再不肯说什么。他也不能再往深里问。尽管是同学,关系还算不错,毕竟存在个竞争关系在里面,都是当事人,人家能跟你讲到这里,已经不错了。
辗转策略打听王文选其人。谁都有个仨亲俩厚吧,王大华庆幸自己楼里楼外还有几个可以说上悄悄话的朋友。谁也没明确告诉他王文选是谁。环保局有个副局长汪文宣,如果他过来,算平调。有这种可能。文化局有个唱评剧的团长王问炫,这个人的可能性不大。让一个唱评剧的管土地规划,也太不把规划当专业了吧。听名字,这个人应该是有些家世的。也许他有个哥叫王昭明。昭明文选。有学问啊。
新领导叫王文选的小道消息在规划局悄悄流传了一段时间,渐渐不再有人跟王大华私下里探讨这件事,王大华也慢慢平静起来。人生价值有多种体现方式,当副局长只是一种。这么安慰自己虽然有点阿Q,毕竟可以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
怒火燃起是从那次会议开始的。上级部门来考核,让大家画票的拟任新领导名单上,唯一的名字是富国安。富国安专业出身,资历也够,况且提拔的事走到民意测验这一步,基本上板上钉钉了,投反对票也没用。王大华画了赞成票,但他心里的愤怒也是真实的:富子你不能这么忽悠我!你有可能提拔是好事,退一步讲,即使你不好意思跟我明讲,你也不能编一个王文选出来让我白费心思,成为规划局上上下下的笑料。这个人哪,有点阴险啦!王文选是谁?直到大家给富国安画完票,缕缕行行往各自的办公室走,才有人小声嘀咕:“咱大楼打更的王师傅,好像是叫王文选吧?!”
嘻嘻嘻。哈哈哈。
乐子大了。
王大华给富子打电话,计较的就是这件事。
他受不了楼里人闪闪烁烁的眼神。他居然跟人一本正经探讨过王文选。多么可笑啊。一不留神成了笑柄。作为老同学,富国安在这件事上不厚道。四十好几的人了,他王大华非得把愤怒全藏在心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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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里的声音很冲,富国安有心理准备。
那天酒后顺嘴说出王文选,他当时就后悔了,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希望王大华赶紧把这个名字忘掉。冲动是魔鬼,本意是想跟老同学开玩笑,但话一说出来,他就知道这个玩笑开大了,开得十二分不得体。还是不成熟啊,这种时候,怎么能如此乱讲话呢?王文选是谁?规划局大楼晚上打更的王师傅。除了他富国安,这个楼里不打锛儿马上能说出来王文选名字的人,估计也就会计和出纳。富国安每个月要在工资表上签字,工资表上写着王文选。王文选是临时工,那张单子上只有他一个人。
还不是王大华逼的?这个老同学,怎么说呢,既聪明又愚笨,让他无话可说。你被宁局直接分管了多少年,对他的脾性还没分析透吗?工作能力且不说,那是个善于买好的人。如果他对你印象好,临走之前想跟一把手建议提拔你一下,他能不向你表白,让你自己没头苍蝇似的东问西问?这么一点常识都没有?你也不想想这几年多少次得罪过领导了吧?旁观者清。作为规划用地科的头儿,你在分管市长面前夸夸其谈,风头出尽,把市长眼球都吸引过去了,家里领导能愿意吗?还不用说你以专家名义坚决反对的那几个项目,尤其临湖大道改造那个项目,那可是市里的政绩工程,你明知道上上下下领导怎么想的,还像块石头似的非得挡着,又倔又硬,让领导心里不痛快,抛开是非、对错,起码领导对你的印象分得减吧?
一句话,这个人对自己在领导心目中到底什么地位没判断。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人还惦记着提拔,愚不愚啊。还非得东一头西一头去乱打听,还到他富国安这儿来打听。让他怎么说呢?告诉他你别费心思了,一把局长已经私下里给过他暗示了?他能这么把局长卖了吗?
所以,一直想给他这个老同学打电话,每次拿起话筒却又马上放下。还是不知道应该怎么讲。尘埃落定之前,必须把嘴闭上,宁可过后听他的指责,跟他道歉。要跟他讲明白,跟他竞争的不是我一个,我不是别人,我提拔对你更有利,毕竟咱们还是同学,发小,一个球场上踢过球,一个教室听过课,那些后来加入的能比吗?
所以,他一直在等这个电话,他有心理准备,知道他这个老同学一定会打这个电话,不打这个电话就不是他王大华了。这个人呐,直,说话办事基本不会拐弯。他知道怎么做他工作。跟他打太极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将来他还有用的。王大华是局里第一把专家,这一点他心里承认。这个人在专业上很有一套,项目放他手里,你尽可以放心。手下没有强兵,领导不好当。但是,在用他之前,一定要好好挫一挫他的锐气。或者就跟局长建议他去办公室,当办公室主任。让婆婆妈妈的那些琐事磨磨他的性子,把他脾气磨没了再说。这个人,不把他的锋芒打掉,他轻易不会听你摆弄的。
所以,他得请他喝酒。隔着电话线,话说不透。半斤烧酒下肚,话就好说了。必须得把话说开,把他心里的疙瘩先解开,必须的。好兄弟,啥也别说,你马上下楼,我过去接你。想去哪儿你定!
去接王大华的路上,他心里想的不是跟王大华怎么解释。解释的话他已经在心里想过很多遍了。他想的是另外一个问题:怎么才能把王文选弄走。这个念头是刚刚有的。这个人已经不适宜在楼里呆下去。酒后一句多余的话,已经造成后果了。只要王文选还在,就会提醒人们这件事。这件事对王大华的不利是让人们更加认识到他是个书呆子。对他富国安的不利,就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了。所以,王文选必须从楼里消失。必须的。
(未完待续,下期《作品》副刊续完)
(作者现就职于辽宁省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