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先生赠我的两幅字,我一直珍藏着,未裱,未挂,未曾出示给旁人看过,仅仅与先生赠我的书一起安放在书柜内,这是出于我对俞平伯先生的敬重和敬畏。先生作为一代“红学”的丰碑、现代文学史上诗歌散文的巨匠,对当年年少无知的我,是盼其成长进步的,因而送我那两幅字。
那是“文革”结束,刚恢复高考的时候。此前由于亲戚朋友的关系,我们把先生的大女儿俞成叫大姨,自然就把大姨的父亲称作外公。我是个20余岁的青年,为报考某高校文学系去北京参加考试,期间就住在俞成大姨家。那是建国门内大街一套很宽阔的、装修设施不错的大三室一厅,大姨安排我跟她的儿子韦柰住一间屋。
大客厅中有张古旧色的檀木餐桌,外公、外婆经常和我们一起围坐着吃饭。大姨说,那是他高兴的时候,否则要把饭菜送进他屋去。我曾几次走进外公那间分不清是卧室还是书房的屋,那里既有他和外婆的席梦思卧榻,也有他的书案写字台,靠墙立满书架。客厅的半周转角也摆着低式书柜,柜面摞满书籍。外公在卧室内常翻阅报纸、杂志,有时还能听见他唱昆曲,是那种击节击板的吟唱,我就坐在一边的小沙发上默默地听。虽然我拜读过《红楼梦辨》,看过他1954年发表在《新建设》杂志上的那篇《红楼梦简论》,但是我幼稚得不可能有什么观点或问题提出来向他请教。记得有一次聊天时大姨也在,我刚说出“红楼梦辨”这个词,大姨向我眨了眨眼皮,怕我勾起外公不愉快、不愿意提及的话题。
有一天来了两个北大的研究生,事先电话约好来听课,他们向先生请教的依旧是“红学”。授课之后两位学生开出了几张课时费,放在桌上告辞了。大姨见后高兴地说:哈!可以请你外公去“新侨”西餐厅吃一顿啦!我由此看出,那时俞平伯讲学的机会还是非常少的,也得知了先生爱吃西餐。后来,1985年我结婚不久到北京,特意请外公、大姨、韦柰一家人去了一家很著名的酒店西餐厅用餐。
而就在那段复习高考的日子里,我的心情不无苦闷压抑,写了一首不堪为诗的东西,至今仍记得开头两句是:“老去应试学范进,新来拙笔写蹉跎……”不想被大姨看到了,她笑着拿给外公。外公不仅看了,还帮我修改,让它有点儿像诗了!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外公没有笑话我这样一个落寞无为而苦闷的青年,却鼓励我要“壮怀兴起”,还要与一个无知的晚辈一起,“同看前景是青春”!我两手捧着外公赠给我的那幅字,当即就热泪盈眶了。
另一幅字是我赴《北京文学》杂志笔会的时候去看望外公和大姨,先生为我写的。虽是“祝辛亥革命七十周年”的题目,但我理解俞平伯先生是为鼓励青年人努力上进,希望他们在文学上取得成功,报效国家,所以先生写道:“同心亿兆巩金瓯”。
岁月如梭,今天打开这两幅书法,它的折叠印痕如同岁月一样留在了纸面上,令我又记起了那段对于我的生命之成长弥足珍贵的时光!
(作者为西部作家,甘肃省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