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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1年07月13日 星期三

    红都纪行

    作者:毛 眉 《光明日报》( 2011年07月13日 13版)

        等着我吧!  

        红军走了!红军去长征了!

        留下来的苏区人民经受了反扑的国民党疯狂的报复:石头过刀,茅草过火,筷子过斩。如果说,北上的红军是一部壮烈的战争史,那么,苏区人民则是一部壮烈的生活史、壮烈的情感史。他们的苦难,犹如一部人间悲剧。

        白居易曾因好友元稹的离去而顿感:“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何况,整个瑞金城的年轻人都走了,女人的心,老人的心,孩子的心,该荒凉成什么样?

        走空了的瑞金,从这屋到那屋,从这院到那院,从这条小路到那条小路……无不填满着女人的思念,她们的身影,摇曳成风中一块孤寒的红布。

        1920年,9岁的池育华在茶园乡教富村的李家当了童养媳,“丈夫”是比她小3岁的李才莲,新婚第3天,李才莲就参加革命去了。

        他说:如果哪一天别人说我牺牲了,你千万不要相信,你要等着我。革命成功了,我一定会回家!他送给妻子一面镶有木框的小镜子。

        丈夫一句:“我一定会回来的,你要等我!”便使这位红嫂成为“望夫石”。

        李才莲16岁参加红军。1934年,李才莲同项英、陈毅、瞿秋白、毛泽覃等11人一道,被任命为苏区中央分局委员。红军北上后,他留守在中央苏区打游击战。1935年4月,为了打破国民党军的围剿,1万多名留守赣南的红军分九路突围,李才莲率领第一路的独立七团突围,不想突围失败,大队伍溃散后,李才莲被警卫员杀害并抢走身上作革命经费用的黄金,时年21岁。

        池育华努力工作着,担任过厂长、妇女主任,获得过“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三八红旗手”,她非常珍惜地保存着各种荣誉证书、奖状,期待着有一天丈夫回来了向他报告。

        她每天在丈夫送给她的那面小镜子前梳呀梳,青丝梳成了白发;每日在老屋前的门槛上望呀望,一尺多高的木门槛磨出了一个半圆的豁口。

        县里的同志告诉她:才莲已经牺牲了。但池育华十分坚定:“错了,你们搞错了!李才莲活着!”这一坚守,就是72年。

        这位“红嫂”的事迹在赣南红土引起了巨大反响。有以池育华的故事为题材的纪录片《老镜子》,有中央电视台《走遍中国》专题组的《兴国记忆》,都在聚焦这位老人,她成了《十送红军》音乐剧的主人公。

        那天,当地剧团去了池育华的家门口演出《十送红军》,全村的村民都围来观看。舞台上,几个少女在翩翩起舞,唱起《十送红军》。

        台下的池育华在歌声中落泪,曲终人散,仍不肯离去。突然提出一个要求,想到县里去看一看“兴国烈士碑”。她说,当年去参加红军的,有好几个人的名字就刻在那碑上;但她不知道的是,丈夫李才莲的名字,也刻在上面。

        30年没出过村口的、95岁高龄的池育华,颤巍巍地走在新世纪的楼群间,拘谨而孤单。

        她没有在纪念碑上看到李才莲的名字,或许是视而不见?在场没有一个人忍心指给她看。

        她天天在百年老屋的门槛上远眺,祈望一天,门前古老的石拱桥上走来才莲的身影。

        那天,在菜地里摘菜的老太太,眼巴巴地看着一个人踏着河里的一块块裸石,一步一跳地过了河,走到了自己的面前。来人说:我是党史办的,我是来了解李才莲的籍贯情况的。

        听到“李才莲”的名字,老人手里的一捆豆角和眼泪一起落了下来。

        山里的杜鹃花开开谢谢不知多少回,门口的卵石高高低低被小溪冲刷得颗颗锃亮,老屋的门槛先是磨成了弯弯的月牙,后来,磨穿了底,她被凝固在了门槛前,唱着自己的民歌:

        你说过会回来

        我就等啊拼命地等

        吃饭嚼着忧伤

        睡觉睡着焦急

        用尽全身力气等啊

        我一定要等你回来相聚。

        2005年4月,95岁高龄的池育华,呼唤着“才莲”“才莲”而离世……

        人民日报海外版曾有过这样一则消息:在江西省瑞金市叶坪光荣院,一位112岁、双目失明的老人,听说我们是“从上面来的”,就禁不住向我们打听她丈夫的下落。这位老人叫陈发姑,70年前,她的丈夫参加红军北上抗日去了;70年后,她还在等待着他的消息。“同那天去的我家吉薰有没有什么消息?”问起这句话,老人的神态那样安详。她有点吃力地擦拭着早已失明的双眼,似乎想看见什么;她双手摸索着,紧紧地抓住人们的手,像是抓住了她一直期待已久的东西。 

        双目失明的陈发姑老人,每天倚在光荣院大门旁,唱着为丈夫送行时唱过的歌:

        哇哩!说了等你就等你

        唔!不怕铁树开花水倒流

        水打石子翻转身

        唔!不知我郎几时归……

        陈发姑出生时父母双亡,被送给本村同是穷苦人的朱吉薰做童养媳。19岁时,他们自然而然地结成夫妻。丈夫40岁那年,已是村妇女工作队长的陈发姑动员丈夫参加了红军,成为当时全区第一批参加红军的青年。自己则组织妇女为红军指战员缝制军衣、洗衣服,到红军医院照顾伤病员。那是陈发姑最快活的日子。喜欢唱山歌的她,整日歌声不断,是苏区队伍中一只“百灵鸟”。

        1934年10月中旬,朱吉薰将随部队转移北上。她扯了几尺布,为丈夫缝制了一套衣服,做了一双布鞋。丈夫说:“等着我,革命胜利那天,我一定会回来……”

        红军离开后,国民党军队攻占了瑞金,疯狂的迫害来到了。陈发姑既是干部,又是红军家属,敌人对她严刑拷打,逼她声明脱离革命队伍,与丈夫离婚。陈发姑挺过了敌人的折磨。想念丈夫时,她便托人给丈夫写信。每次都石沉大海。没有子女的陈发姑,常倚门框,眺望村口,唱着送行时唱过的歌……

        从1934年开始守望了75年的、被网民称为“史上最牛军嫂”、“最悲壮的红色爱情经典”的陈发姑,114岁时,在瑞金市叶坪乡光荣敬老院安然去世。

        从童年起,孩子就一直在对老奶奶说:“讲个故事吧。”

        我们得到的总是这样一个开场白:“从前,有一个老婆婆,她双目失明,却无所不知”,——这样的格式,谁的童年都曾有过。

        在瑞金,我遇到的老婆婆就这样讲述着自己与红军的故事。但她讲的,不是童话里说的:王子和公主从此一直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在一日复一日的等待中,一个女人的命运就这样写成。

        只有人,才是时间的纲领。时间团团围着她,像海洋那样浩瀚无边。她们,仅仅用等待,用门前的阳光,用一个弯月亮般的门槛,一面镜子,梳理着,就过完了一生。在时间的忧愁浸泡中,耐心地度过失去亲人的巨大深渊和历史的中途停顿。

        时间之伤有两种,一是岁月中的历史事件留下的伤痕,一是岁月本身刻上的道道伤痕。在望夫石般的女人身上,这样的时间之伤,每况愈烈。

        在特定的时期,一个人会是一个民族的良心。 

        这些守望沧桑70余载的老人们,守望的绝不仅仅是凄美,她们会在歌声中,神思飞越地回到了自己的少女时代: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

        十八岁的哥哥细听我小英莲

        哪怕你一去呀千万里呀

        哪怕你十年八载不回还

        只要你不把我英莲忘呀

        只要你胸戴红花呀回家转……

        而我,还想把米达斯的墓文献给她,据说,米达斯的墓文是一个希腊人的女儿写的:

        我是一个青铜少女

        驻守在米达斯的坟墓上

        只要水还在流,树还在长

        太阳还在升起并闪光,月亮依然明亮

        河流仍会奔腾,海洋仍会拍打海岸

        我就一如既往

        居留在他洒满泪水的坟墓上

        并告诉过往的行人:

        米达斯埋葬在这里。

        等待的不仅仅是妻子,还有母亲。在于都,有一个母亲等待参加红军的8个儿子的故事。那是于都县银坑镇窖前村一个普通的农家院落。钟招子有10个儿子,8个当了红军。分别时,钟招子对儿子们说:“一定要打胜仗,妈等你们回来。”

        1934年10月,8个儿子从家乡于都出发,去长征,留下最年幼的曾林梅和曾林桃与母亲相依为命。

        由于丈夫早逝,钟招子白天下地干农活,晚上回家做家务。深夜,她就坐到老屋门前,点起一盏马灯,等儿子回家。眼泪流了20多年,瞎了。但依然每天点亮马灯,坐在石阶上等儿子。

        1949年,人民解放军进驻于都。钟招子守候在路上,一次次询问。她在村后竹篙岭的大树下,修了一个坟。每逢清明,会带全家祭奠。如今,又多了一个坟——钟招子自己在那里安息了。离开时,留下一句话:“把我埋在儿的身边。”

        有人说,一个家族的爱和恨能够流传3代。那些晾在田野上的红色衣裳,被世代的婆媳穿旧,每个女人都在夜晚瘦成一株孤单的树,女人比民歌陷入更深的沉思。

        女人们在一起,总是会说到命。瑞金女人的命,是她们锋利的等待。年复一年,她们被时间盖在身上,时间爬过她的青发时,有金属摩擦的声音。她们是望红台上的女人石。

        红军走的时候,君问归期,归期写在了用脚步丈量过的2万5千里国土上,写在中国历史的进程中。

        今夜,花事已残。四周静悄悄的。叶坪静悄悄。沙洲坝静悄悄。子弹碑静悄悄。故居静悄悄……仿佛都因为怀念得太久了,而失语。

        等待,使你成了神。

        我爬上她们灵魂的高度,在那里,得以眺望到历史的高度。但发现,即使我站在望红台上眺望,只能看见那些眺望着的女人的背影,她们的灵魂停留在了她们的眺望中,而那些世界,对我关上了门。只留下俄罗斯西蒙诺夫那首著名的《等着我吧》:

        等待着我吧,我会回来的

        只是,你要苦苦地等待

        等到那愁煞人的阴雨

        勾起你的忧伤满怀

        等到那大雪纷飞,等到那酷暑难挨

        等到别人,不再把亲人盼望

        等到那遥远的他乡,不再有家书传来

        等到一起等待的人

        心灰意懒——都已倦怠

        你可要等下去啊……

        告别瑞金

        瑞金的这个早晨,一切都在渐渐苏醒,空气中是遥远而模糊的哨音。

        这个不仅仅由纪念碑、八角楼、红军桥、古塔组成的城市,似乎,能将过去的整个时代都据为己有。偶尔,有从毛泽东的诗词中传来的笔底雷声,偶尔,有从那些空的故居,空的民居,空的博物馆,空的河对岸传来的回声……眼前,风一点点地把这个春天吹去。我以透明了的眼光看到了那个走动着的、人影憧憧的上世纪30年代。

        该怎样评判瑞金如今的生活呢,它的建筑、车辆、治安、纪律、人口、文化、自然环境、医疗与健康、贫富差异、人的觉悟与判断力、动植物生存状况、土地耕作、及居住?

        革命成功了,如今,老区的社会安全要靠人民的福利来实现,人民的福利要靠经济发展来实现,经济发展要靠市场竞争来实现,市场竞争要靠正常秩序来实现,正常秩序要靠社会保障来实现,社会保障要靠公民义务来实现,这,就是现代经济的文化伦理。

        先烈的生命,先烈的事迹,好比小说的第一卷,看过了,翻在了一边,将要开始的第二卷,主题是建设。毛泽东在第二次全国工农兵代表大会上说过的话,今天读来依然具有意义:“如果我们单单动员人民进行战争,一点别的工作也不做,能不能达到战胜敌人的目的呢?当然不能。我们要胜利,一定还要做很多的工作。……总之,一切群众的实际生活问题,都是我们应当注意的问题。假如我们对这些问题注意了,解决了,满足了群众的需要,我们就真正成了群众生活的组织者,群众就会真正围绕在我们的周围,热烈地拥护我们。”

        今天,有属于今天的问题,得去面对,去解决,比如,建设年代里,倾巢而出的打工潮之后,农村留守儿童的教育问题、留守老人的赡养问题,等等,正成为当前新农村建设中面临的新问题。

        当然,除了新的问题,我还看到了新的果实。最惹眼的是满街、满筐、满柜,颜色热烈的脐橙,个大体圆,汁满肉满,拿到手里,让人无可挑剔。一路都看到、尝到赣南的脐橙。心想,这片红土地原来是适合种植脐橙呀?

        当年,为了这片红土地上究竟该种植什么,路线的、方向的争执一直存在。现在,瞧,答案,以枝头挂果的现实,鲜艳而圆满地呈现。

        在赣南的这些日子里,我渐渐感到,自己正从一只“橘”开始,按照“橘逾淮而北为枳”的道理,一点点地、变为果实酸苦的“枳”。默念几句《橘颂》里的诗句:“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当年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的马列思想,正是如此。

        那时,我们在走俄国人的路。一个物种、品种、一个类的产生,确立,以及强大,都要经过与恶劣条件的长期的斗争。我见惯了沙漠里的沙生植物、动物们,为此所做的与环境的周旋,何况人类的奋斗与前进。

        借鉴是应该的,必须的;而移植到本地的橘子,也是一定要再造就自己的特产的。

        如今的这些脐橙,“尽是红军去后栽”。

        时间就这样不停地一路灌溉,浇灌得五谷熟了,脐橙圆了。

        此时,瑞金的夕阳,正一点点地藏起它最后的金子。我在这金子般的光阴中,告别从前的时光,回到祥瑞的瑞金,回到被辉煌的历史映照着的现实世界。

        在街边的小吃摊上,想喝一碗小米粥,没找到,想吃一碗红米饭,也没找到,早就听见当年红军流传的:红米饭南瓜汤,秋茄子味道香。

        为什么,这里天降红土,为什么,这里的红土上长红米,红米还可以酿红酒?

        告别的前夜,整个瑞金都在下雨,落到了所有的生者和逝者身上。我在心底,向他们发出“喊山”。茶农的“喊山”既然能惊动天宫里的神龟,是否,也能惊醒那些逝去的灵魂?

        在我努力撑开自己的思想,向高处和深处延展时,感觉到,瑞金所有矗立的大小山岭,都在竭力地长高,所有流淌的大小河流,都在竭力地绵长,每朵杜鹃都在拼命地怒放,万物,都以舒展的姿势撑开了自己的骨骼,今夜,整个南方和我的心情一样草长莺飞。

        离开瑞金那天,天突然放晴。我看见,农民把泥土里的东西都翻晒在阳光下,把大红大绿的心情,也从箱底下翻出来,晾晒在阳光下。

        远眺,瑞金的那些山岭,像一尊尊转过脸去的烈士。

        怀念,不仅是面对面的凝视与诉说,更是与他站在一起,展望同一个方向,朝同一个顶峰攀登,并在那里最终汇合了的人,才称得上“同志”。

        时代是一个强大的磁场,把每个人搅拌其中,铺成一条道路,让后人沿着它,走入未来。我能看见他们在前,我们在后的那支队伍,在春天川流不息的万象中,行进。

        我把脸转向那个火红的时代,如同向日葵把自己转向太阳,尽管闭上眼睛,眼前,依然一片通红!

        (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参加中国作家“走进红色岁月”采风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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