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翁氏故居前,我前往翁同龢同他父亲翁心存的永眠之地凭吊了一番。翁氏墓地被山麓的一片林子围着,有几棵是百年枫香,浓浓的树荫遮下来,大有幽邃之致。匠人以玻璃钢为材质,为翁同龢造像,立在墓之西。更有一组群雕,翁氏的生平梗概为其内容。清宫戏中,常能见到翁同龢的身影,他做过内阁学士,刑部、户部右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刑部、工部、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并且两入军机处,兼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如果说奏请罢修圆明园、因支持戊戌变法被慈禧开缺回籍,继遭革职,固属帝党与后党的宫廷之斗,与百姓生活尚有距离,那么平反杨乃武和小白菜冤案,则是最为世人所熟知的。
端详塑像,翁同龢是一个长髯老者,眉目间凝着愁。我读他的眼神,就想,这是那个时代为官者的常见表情吗?回到常熟,栖居于虞山瓶隐庐,执筇低回于林麓田野之间,抑或泛舟湖上,听船歌,观渔火。虽然自署松禅老人,且号瓶庐居士,终归难消胸中不平之气,心仍牵挂幽囚瀛台的光绪帝,抑郁七载而病故。在封建王朝山一般的威势面前,翁氏也会无奈,也会怅望山上离离秋草,而想到己身,并且生出细草一样的无助感吧?明秀的山水,黯淡的心境。
翁家巷口,立着一尊状元坊。咸丰六年,年轻的翁同龢考中状元,官授翰林院修撰,仕途亦由此开始。这一面且不说,只说他在政余,尽力研经,苦心读史,兼擅吟诗、填词、著文,书画也有大成(山居的日子里,常为乡邻题送春联)。翁宅里有他的题联:“野坐不知三径晚,月来时共一尊清。”笔画含清雅之韵。真如主考官所赞,他是“当今不可多得之士”。继其父翁心存之后,做了同治、光绪两朝帝师,足见学问好。“状元”的文章,在翁家后院做足了。那里辟设常熟状元历史陈列馆,木坊额刻解元、会元、状元的字样。在这里,科举考试虽成往迹,仍被视作荣耀。常熟人,真有你的!
翁氏故居,只是一座旧式官绅宅院,颇清朴,也颇紧凑。整而不散是它的好处,没有江南私家园林中那种水岸花苑的开旷光景。轿厅、綵衣堂、后堂楼、双桂轩形成一道居中的轴线,西边是中厅、思永堂、书楼、柏古轩,东边是玉兰轩、知止斋。我绕院一走,觉得大体平衡的格局,使这七进之院,透出官宦人家的规谨之气。我更喜欢呼吸书香世家的清雅空气。
翁相府第中,最可一说的当然是綵衣堂。这间五百年正屋,本是一座明代居宅,屡易主人。翁心存购得后,专意用来孝养母亲。我入内,看看匾上“綵衣堂”三个字,推想这大概也是翁心存的意思,用的是二十四孝里“老莱子綵衣娱亲”这个典故。翁家执迎宾之礼,或者操办婚庆寿宴,都会选在这座厅堂。
知止斋是翁家藏书之所,双层。翁心存给自己的书楼取了这个名字,出处在《老子》“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久长”这几句话里。“福禄贵知足,位高贵知止”是翁心存的人生心得,今天看,意义也是有的。他的几个儿子承传家风,不说翁同书、翁同爵,只说翁同龢,他在北京做官40多年,常去琉璃厂淘书,所购宋元珍籍孤本、善本,曾是知止斋里的藏品。斋内布设案几、桌椅、条屏,扫一眼,犹有清韵入心。对面的玉兰轩大致如此,似有一缕幽香飘出。在这个小院里,月下品茶、酌酒、吟诗、听曲,再合适也没有。就想起翁同龢的两副题联,一是“绵世泽莫如为善,振家声还是读书”;一是“文章真处性情见,谈笑深时风雨来”,都写在翁姓宗祠里面。他是教诲后人,一心诵读。此地出文章家,并且有志从政,或许多从苦读开始。
翁氏又是有硬骨的,清李伯元《南亭笔记》述翁同龢语忤西太后的轶事:翁氏敢辩驳恭忠亲王的诘责,并让其照着这番话回奏老佛爷的究诘。这和受西太后宠眷的李莲英惯于逢迎的媚态,到底不同。都是晚清的风云人物,日月循行,俱往矣。
(作者为散文家、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