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一位老教授听说我家在江西鹰潭,他乡遇故知似的,一把攥住我的手,属于长者的慈眉善目,竟溢出青春的激情和豪气。他用曾能撬动钢轨的大手告诉我,他过去在那里当兵,是铁道兵。
既然如此,那么他应该知道临管处。我家就住临管处。
所谓临管处,应该叫临时运营管理处。因为是临时的,陆续支援鹰厦铁路来的铁路员工只当它是一个地名。我父母1957年调来,先是在单位上搭张铺,帘子一掀就进了家;后来建设新线的铁道兵撤了,部队在临管处建造的五栋红石楼房移交给铁路做了家属宿舍。
五栋红石楼房环抱着部队留下的操场兼球场。一对木制篮球架,大约保留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有一阵子,铁路住宅区流行自搭厨房,各家疯了似地抢地盘,用红石盖起一间间东倒西歪的小房子,忽然就把整个球场给占了。
这样,能让教授辨认临管处的,只剩那红石楼房了。而近些年我每次探亲回去都听母亲说,这一带已经列入下一年的拆建计划。母亲的语气一年比一年更确定。
竟也奇怪,好端端的红石楼房和人一样,经不得心理暗示的。打那时起,忽然就见它们渐呈衰相,墙面风化得很厉害,随手抹一把,红粉飘飘洒落,墙角没了棱角。因为常有人倚墙躲雨晒太阳,蹭脚处便是深深的脚窝,靠背处便是深深的人形。当年用石灰水骑着二楼窗户从西头刷到东头的标语,自然也彻底风化了去。
也许,如今的风胜似往年,许多坚硬的事物转眼间就被它销蚀了。仿佛,连岁月也风化了。
记忆不会风化。
我记得,从前的每年雨季,楼中住户都不由自主地惦念暴雨中的煤烟、雷鸣中的汽笛,眺望和谛听着风雨鹰厦线,关注着平时躺在车站备用线上的救援列车的动静。线路塌方之类的消息,顷刻就能传遍沿线各站,连老人和孩子也像运筹帷幄的将军,对千百里之外的抢修进度、开通时间了如指掌。当年有位司机,发现前方山体滑坡,赶紧撂闸刹车,却是来不及了,危急之中,他威逼副司机和司炉跳车逃生,而自己陪伴着机车一道钻进泥石流中。他的事迹曾传诵一时,如今我在一本铁路志的人物篇里,却没有找到那个被我记住的名字。
我记得,蒸汽机车出发前蓄足气力的长嘶,通过时那一日千里的狂傲,到达时那余威犹在的得意喘气,总会叫人莫名地亢奋起来。比如,一位老师傅曾向我展示身体。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尽是疤痕。戳伤、砸伤、烧伤、炸伤,遍体伤痕以至于层层迭迭。那是触目惊心的履历,又是耐人寻味的线索。我一一探访了它们的来历,和抢时间争速度的新线工程有关,和他巡守的每个日子有关,也和他急躁火爆的性格有关。我的一位邻居,勇斗歹徒牺牲在站台上,成为一尊英武的铜像,如今已锈迹斑斑。而在民间传说中他的形象依然锃明剔透,邻居道着小名笑他的木讷、较真,又为他当时缺乏机智唏嘘长叹。因冲动而勇猛,为激情所献身,这难道不是流淌在平民血液中的,最质朴因而最具亲和力的英雄气质?
我记得,车站南边的山林里,墓碑林立,其中有许多我熟悉的姓名。几乎都是铁路职工和家属,是我家的邻居。那些名字老了。那些名字曾经英俊如路徽,有着火车头的轮廓和心情;曾经坚韧如“干打垒”的平房甚至工棚,随时等着为新线开通而迁徙,不觉间竟矗立了一生;曾经鲜嫩如列车员从外地捎来并分发给邻居的时令蔬菜,西红柿或青辣椒;曾经旺盛如哺乳期的乳房,坦然而神圣地面对众多目光,把奶水响亮地射入搪瓷茶缸,端去喂养出乘职工的儿女,溢出来的乳汁润湿了烤在茶缸上的关于纪念安全日的文字。我在小说中把那座坟山称之为“铁路二村”。那些灵魂来自五湖四海,那里的风操着南腔北调……
多少年来,我家一直住在铁路边,枕着汽笛声入眠,依靠客车的到发来生火做饭。可现在,却听不到列车通过的动静了。窗不响,地不颤,电力机车牵引的列车悄悄地去来,虚幻如不觉间流逝的日子。
当电力机车女声女气的风笛取代了蒸汽机车奔放的汽笛,我怀念已经逝去的阳刚气十足的日子,怀念为火车沸腾的热血,为火车牵挂的心,生命与钢铁的缠绵,激情与速度的比拼。于是,早在六七年前,我写下这部小说的草稿,为了纪念一些人,一些日子,一些往事。
火车不断提速,动车组、高铁真正实现了一日千里。与此同时,摧枯拉朽般的城市改造,理所当然地瞄准了一片片依偎着铁路的工人住宅区。正是那些即将消失的简陋而低矮的住宅群,让我猛然发现,这是属于铁路特有的“文化场”!它们珍藏着艰辛岁月的温暖记忆,珍藏着五湖四海的故乡情结,珍藏着蒸汽机时代的精神和情感……这一发现令我激动地推翻原稿,重写了这部小说。
我愿意用文字为将要拆迁的铁路住宅区的住户们,建筑一座记忆之城,就像冬暖夏凉的红石楼房一样,就像他们用火车拉来的一座座新城一样……
(作者为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江西省文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