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老华工的安魂曲

    今年是美国制定《排华法案》130周年，但是，并未引起整个社会、包括华裔移民本身的充分注意和重视。在美国历史上，有过欺负土著印第安人和黑人的野蛮暴行，有在二战时把日裔侨民圈入集中营的斑斑劣迹，美国政府已先后向他们做过道歉。近年来，国会中的华裔议员和一些老华侨的后代呼号奔走，争取“道歉”，可惜至今还没看到结果。在这种背景下，5月15日，芭蕾舞剧《翡翠湾》终于在西雅图上演，引起了广泛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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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雅图和温哥华之间有一个美丽的小城市叫北林海，是美国“最适宜于人类居住”的6个城市之一，这与它的干净、安宁和艺术缤纷的特色有关。 

    北林海市有个海湾，去阿拉斯加和游览西雅图附近诸多岛屿的各种游船都从这里出发。西华大学文学系教授克里斯多佛·瓦尔兹喜欢在海湾边的小道上散步，一边是碧波、海鸥、轻舟，另一边是横跨美国东西的铁道干线。海风习习，走着走着，他的思绪常常被吹上云朵。这一天，他突发奇想：脚下这片土地，在当年美国建造横贯东西的铁路时，曾是众多劳工居住的地方——东部是吃苦耐劳的爱尔兰移民，西部是忍辱负重的中国移民，铁路衔接时曾举办了隆重的通路仪式。那些日子里，是否发生过什么动人心弦的爱情故事呢？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本系的华裔教授俞宁。俞宁来自北京，在大学教授亚裔文学，深谙中国的早期移民历史，说起北林海的早期华工，一说就是一箩筐的故事。现在这些故事已经申请到经费，正在拍摄纪录片呢！ 

    早期华工对美国的贡献众所皆知，但是早期华人受到的排挤和凌辱，却给一笔抹掉了，这正是俞宁研究的重点。《排华法案》的主要内容是:不允许华人在美国拥有房地产、不允许华人与白人通婚、禁止华人妻子儿女移民美国、禁止华人在政府就职、不允许华人同白人在法院对簿公堂等等。1871年开始，美国北太平洋铁路公司在华盛顿州动工建造铁路，《排华法案》就在铁路完工的前一年出笼，从宣布时执行10年的期限,一直延续到66年后才取消。 

    20世纪70年代、80年代中国开放以来，大量移民移居美国，但大多不知道自己祖先在美的艰辛与沧桑：中国华工自1848年起逐渐在美国西部登陆，不仅是修建跨州铁路西部路段的主力，同时对美国西部的农耕以及美国内战后的“工业革命”都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北林海市原来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最早的开发者是爱尔兰移民丹·哈瑞斯，他造酒店旅馆，走私衣物和烈酒，雇用了不少华人劳工。在他的旅馆与海湾之间，曾经有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华人死亡线”，即越线的华人得不到生命保障。谁都不知道这块石碑的来历，但是不能不令人联系到《排华法案》的出笼。 

    北林海市昌盛的伐木业和繁荣的渔业、罐头生产，都离不开众多华人劳工的劳苦和血汗。市博物馆里，现在还珍藏着当年发展渔业生产的一些老照片，其中有华人集体居住的房子、鱼罐头厂里华工的工作照片；还有一个叫阮恰的华人头像，他14岁来自广东台山，曾在爱尔兰人家里帮工，学会了英语，成为华工和洋人交流的桥梁。俞宁深深感到祭拜祖先和揭开历史真相刻不容缓，他把华工早期移民史作为一个课题融入文学教学，发动学生把华盛顿州普吉湾周围的4个城市，即西雅图、塔科马、坡塘森和北林海作为研究课题，寻找在《排华法案》期间，以“经济低迷”为掩护，“种族主义”如何被政客们搬出来伤害少数民族权益的事例。旧报纸、老照片，以及政府的会议文件记录被一一挖掘出来，当年一些有头有脸的政客、商人，甚至塔科马市市长，都介入了驱逐华工的行列——用暴力、纵火、抢劫等惨无人道的方式迫害华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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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1年初一个春意料峭的周末，刚结束了圣诞和新年演出的“北林海市西北芭蕾舞团”团长约翰·俾谢普，沿着海湾散步，这位艺术大师成功地编导和率团上演了《吉赛尔》等多部芭蕾舞剧。他正陶醉在海天一线的景色中，正巧克里斯多佛迎面走来。约翰说起收获颇盛的年终演出，这些话催生了克里斯多佛心里孕育的故事:一个中国商船船长和爱尔兰姑娘的爱情悲剧。因为种族歧视，因为《排华法案》，这对有情人终于被活活拆散，船长和姑娘的哥哥格斗致死。华人领袖阮恰也在他的故事里，此人赫赫有名，佩带双枪，还有6个保镖。 

    约翰说，多么动听的故事啊，这不是北林海市的罗密欧和朱丽叶吗？你写吧，我来编舞蹈。克里斯多佛等的就是这句话，爱情的高尚和民族的融合，没有比芭蕾舞更好的表现方式了。于是，中国小伙子、爱尔兰姑娘、华人首领、死亡线、捕鱼、走私、酗酒、爱情……能歌善舞的两个民族，众多角色，渐渐在他的笔下活了起来,最终写成《翡翠湾》一书，在当地书店出售。

    约翰如约将文字转换为舞姿，一幕接一幕，浮现出爱尔兰舞、苏格兰舞、美国舞、中国舞的翩翩倩影。移动的木船、碧蓝的海湾布景、酒店的道具和造型、演员的中西服装……眼看着芭蕾舞的雏形即将形成，约翰却被卡住了——扮演中国华工的演员到哪里去找呢？而克里斯多佛并不担心，他把俞宁介绍给约翰，于是此剧多了一位华人艺术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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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创作《翡翠湾》的消息很快在当地华人中不胫而走，受到热烈的追捧，华人们纷纷行动起来，有的帮助筹款，有的给剧本提修改意见，有的前来报名扮演华人角色。报名的有医生，也有厨师，没有一个专业演员出身，团长约翰来者不拒，一律照收，并根据这些半路出家的演员们的能力，量身编舞，坎坎坷坷几个月，最后留下了四五个人。

    排一台戏就像建造一栋房子。《翡翠湾》的女主角是来自西雅图的专业芭蕾舞演员克里斯蒂娜，约翰自己扮演女主角的哥哥，与男主角决斗致死。那么谁来扮演阮恰？谁来扮演爱尔兰的先驱者丹·哈瑞斯？最难的是如何找到男主角？《翡翠湾》的诞生，从编舞、排练、美术、投资、服装，样样艰难，一关一关挺过来。

    一天中午，约翰和克里斯多佛请俞宁到咖啡馆喝啤酒。两人一唱一和，嘻嘻哈哈，俞宁觉得他们笑中有“诈”。克里斯多佛说，这是最好的啤酒，要喝就喝得尽情。几杯下肚，约翰说，阮恰是早期中国移民的异数，性格悍烈，事业有成，在东西方两种文化中游刃有余，没有别人能演，非你俞宁不可。书香门第出身的俞宁听后大吃一惊，差点儿没从椅子上跳起来：50多岁的他对舞蹈从没有一丝一毫兴趣，“文革”一结束便考上大学，一心一意读书，至今连一次交谊舞都没有跳过，怎么可能跳芭蕾？克里斯多佛说，这个人物是你创造的，只有你能够把“华人死亡线”移走。为了排好《翡翠湾》，俞宁最终还是答应了。而克里斯多佛也在剧中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丹·哈瑞斯，留长了胡须，头戴粗呢宽边黑帽子，这个形象模仿了留存在博物馆的真实照片。女主角的父亲等洋人的扮演者也都找到了。虽然出于各种原因，西雅图和温哥华的华人舞蹈演员一个也没有落实，但《翡翠湾》的80多位演员，最终各就各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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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建是西华大学计算机系的教授，小时候曾在北京市少年宫受过舞蹈训练，从此爱上了舞蹈，一发而不可收拾。来北林海市工作以后，多年义务担任中文学校的舞蹈教练，现任华人业余“丝绸之路舞蹈队”的艺术指导。“丝绸之路舞蹈队”经常参加弘扬中华文化的演出，队员李雪曼的女儿在约翰的芭蕾舞学校跳舞，把《翡翠湾》的故事告诉给了张建。张建就把很多朋友请到家里开了两次会，也邀请约翰和克里斯多佛，协助宣传《翡翠湾》。

    张建和李雪曼为《翡翠湾》筹款和义卖，有一次，在“贝格山剧场”遇到了一位60多岁的售票员。他看到《翡翠湾》的海报，触景生情，讲起了祖父常常念叨中国早期华工的故事，听了催人泪下。100多年前的北林海市不仅有伐木业、水产业，还有煤矿业，采矿的华人工作半年才发一次工资，矿区常常传出支架倒塌、矿工被活埋的消息，而倒塌的时间恰恰总在发工资的前几天。在附近的土著印第安人中，也有关于华人尸体从湖上漂浮到他们领地的传闻。那位售票员说，爷爷骂那些矿主丧尽天良，骂了几十年。笔者找到一份1860年美国的海运记载，美国华人同乡会仅一次运回中国的“死亡劳工返乡归宗”的白骨就达2万磅之重，可见华人在美捐躯的数量之多！

    《翡翠湾》里，中国妇女在集市上欢乐起舞的那一段，是张建为芭蕾舞设计的手绢舞和红绸舞。绸带的颜色红中带紫，寄寓着华工家属淳朴和开朗的情怀，也反映了生活的沉重压力。舞蹈以轻舟的造型结尾，充满了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和不被排华潮流压倒的韧劲。张建不幸在排练期间病倒，医生发现她有胰腺肿瘤，要马上开刀，她却一直瞒着大家，直到开刀前两天才告诉助手刘璐。她说：“如果我回不来，你一定代替我把舞蹈训练坚持到底，那样才对得起祖先的在天之灵。”刘璐激动地说：“一定，请放心吧！”笔者在排练现场遇见手术后脸色苍白的张建，泪水顿时在眼里打转。她的丈夫说，谁都不会相信，3天前，她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呢。

    约翰在一次芭蕾舞学校的交谊舞会上，突然发现了有一个年轻华人跳得相当出色，便动员他来参加《翡翠湾》的演出。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就是俞宁的儿子俞成，正逢周末和女朋友从西雅图来北林海看望父母亲。俞宁得知后，便把《翡翠湾》的历史背景告诉了儿子，俞成感到了作为一个中国人的责任和义务，一口答应了。

    然而，芭蕾舞不是一般的舞蹈，俞宁也好，俞成也好，其他客串的当地华人也好，都不是走过场的演员，需要苦练。于是，每个周末，他们集体训练，每天晚上独自在家练习。俞成为了学会一个720度的旋转，在家里练了100多次，才达到要求。北林海到西雅图来回3个小时，每个周末，女主角克里斯蒂娜和俞成分别来回地赶，从不缺席。当排练进入高潮时，约翰发现让俞成跳男主角真是难为了他，后来在《翡翠湾》首演前的两个月，不得已做出了更换男主角的决定，由硅谷芭蕾舞团的陈帅担当，当然相当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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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翡翠湾》的成功演出、以及它诞生前前后后的故事，被《北林海先驱报》大篇幅介绍了出来。对于把历史上政府和不少白人犯的又一个错误公之于众，并且以煽情的艺术形式搬上舞台，网络上出现了很多议论，有人支持，有人愧疚，也有人表示不屑一顾。如果说，当初约翰和克里斯多佛编写排练此剧侧重于北林海市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这时，经过俞宁教授的再创作和华人社区的鼎力支持，舞剧在修改和完善中，已越来越鲜明地表现出在《排华法案》的背景下，有关当局对华工的欺压，以及所造成的民族分裂等，警示后人避免再发生类似的悲剧。克里斯多佛说：“这个戏，也许让有些白人觉得没有面子，但我们并不想让什么人难堪。恰恰相反，是为了历史的进步。”

    5月26日，《翡翠湾》在北林海市博物馆举行开幕式，市长丹·皮克出席并对100多年前发生在当地的迫害华人事件表示道歉。这一天，也正是美国首位华裔女众议员赵美兰获得两院及跨党派支持，向美国会提交“道歉提案”的同一天。

    （作者为旅美华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