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开玩笑,说这一辈子常做的是体力劳动、脑力劳动还有口力劳动。
很年轻时就参与政治、做青年工作,整天给人说话,给中学生做报告,整天开会,会能开出花儿来,说出花儿来,义正词严,革命没商量。后来很长时间是被说话,也都说得振振有词,天花乱坠。不但是被说话,而且是被肝儿颤。至于语言无味、千篇一律、了无新意,把人讲睡着了,那是后来的事。
爱写的人不见得爱说,最明显的就是韦君宜老师,她写得极晓畅舒服,说起来有点结巴加口齿不利索。但多数中国同时代作家同行能说,不知道是不是时代特点。
我也常常来到风口浪尖,接受中外记者采访,出席国内外研讨会,渐渐地还有胆量用英语讲话或接受采访。近五六年,出去讲课更是越讲越疯,一年能讲六七十讲,包括电台电视台上的讲座。
说话的特点是现场性、交流性、互动性、即兴性。我讲话从不准备底稿,有个大纲是为了制作投影幻灯片,同一题目,每次与每次讲的都不同。许多人喜欢这种充满活性的方式,即兴的方式,认为它较少粉饰,较少加工,比较率真,不可能背稿念稿,随口一说,不太严谨,反见真情真心。我尤其不喜欢讲书面语言、既成语言,我尽量说老百姓常说的话。尤其是对面来了一位爱抬杠的兄台,张口就朝着你呲牙,你总得妥为应对,哪怕只是闪转腾挪,也还要看你的腰腿与反应速度,不太能装假。如今朋友们这样喜欢即兴式谈说,可能是另一方面的无懈可击的文稿太多太靠色(读筛,上声)。
有人说这是口才,口才主要是名嘴的事,是曲艺演员的功夫,例如贯口“报菜名”,绕口令“吃葡萄不吐葡萄皮”。我这儿更重视的还是干货:你的话语言谈里究竟有多少学问、经验、境界与心胸?你有多少创意、新意、发见、发明?一上来,受众会注意你的口音、胸腔与腹腔共鸣、词藻、朗诵性、感情抒发、煽情性与表演性,包括手势姿势等,时间长了,人家就会看出来你是不是只是著名的嘴皮子。更重要的是真诚、朴素、实话实说、自有见解、通达明白,听了有收获,听了有启发。
也许我更应该多安静一点,多多在案头做事。是的,我今后会大大减少我的口力劳动。先请各方原谅。但是我的特点恰恰是活性、活动性、参与性、在场性与挑战性,而且这不与我的静穆与深思相悖谬,我的生活有静有动,有活有歇,有世俗的一面也有超脱的一面。我喜欢说话的挑战与被挑战的魅力,我喜欢答疑辨伪,专找难剃的头剃。
说话也有毛病,太临时,不容易说全,有时候你说了一千句话,有一句某位兄台不爱听,活活气个半死,其他九百九十九句他是不看的了,只能不停地气下去。这已经是我的命了,我躲也躲不开。再一想,你说的话,那么多回响,有的拍手,有的发怒,也挺正常,谢谢关注。
古人说得好,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现在居然敢于把易招祸的即兴谈话式的东西编辑出版,令人想起彼时彼景彼人彼事,人生的足迹又轰轰烈烈起来,这叫人感到某种满意、得意、感叹,乃至于温馨。顺便说一下,“温馨”二字是我最讨厌的一个词,就咱们这一身的功夫、一身的伤疤,您还想温馨呢!别作小资白领的小小玲珑梦啦,您哪!我一辈子离温馨太远,离大笑或哭笑不得或苦笑,离攻讦或者背叛,离误解或者忽这忽那的评说,或者干脆离厚爱与支持与掌声与颠三倒四的愤慨,比离温馨近得多。
不信,请翻开此书。
(作者为著名作家,曾任国家文化部长,著作等身,获奖无数。本文是作者为新书《王蒙讲演录》与《王蒙谈话录》所写的前言,二书均由三联书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