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作家都会有一部代表作。1991年,尼日利亚作家本·奥克利出版了他的长篇小说《饥饿的路》。这是一部相当厚重的作品,获得了广泛的好评,被视为他的代表作,不仅摘取了英语最高文学奖“布克小说奖”,而且还被认为是非洲裔作家写出的一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作品。
这部小说规模不小,翻译成中文有40万字,共分3卷、8个部分、52章。小说以尼日利亚约鲁巴文化中关于“阿库比”的神话传说作为核心意象,来展开其独特的故事结构和叙事。由于尼日利亚大部分地区还保持着原始传统的生活方式,医疗条件差,婴儿死亡率较高,那些夭折的婴孩在约鲁巴文化传说中会转化成婴孩幽灵,这些婴孩幽灵在幽灵国王的命令下,要继续投胎到人间,又在未成年的情况下突然夭折,成为不断转世的孩子,这就是“阿库比”的传说。
《饥饿的路》中的叙事者是第一人称,他也是小说中重要的主人公,是一个阿库比,名叫阿扎罗。在小说的一开始,他就投胎到一个尼日利亚穷苦人的家里。他的父亲曾经作为英国军队的雇佣军,退伍之后在尼日利亚一个小镇上当搬运工,母亲是小商贩。这一家人虽然贫穷,但生活还是祥和平静的,父母也很爱这个孩子。最后,这个小阿库比终于得了重病,死亡之后被父母装进棺材里入殓了。结果,幽灵国王怜悯他父母的仁慈和善,就又让这个阿库比还阳了。
整部小说就是通过阿扎罗的遭遇和他的视线变化,来审视和呈现尼日利亚的当代历史、现实政治和传统文化的。阿扎罗顽强地生活在一个飘摇的世界上,经受着尼日利亚动荡的现实生活的洗礼。比如,他亲眼看到了尼日利亚的穷人党和富人党之间的争斗,看到了政客和富豪的帮凶们的嘴脸,看到了大量普通人生活的穷困和悲惨。他眼看着苦难不断地降临到他父母和周围人的头上,感到困惑和痛苦,同时对亲情十分依恋,不愿意失去这人世的牵挂。
从总体气质和风格上说,《饥饿的路》是一部具有尼日利亚本土文化传统风格的魔幻之书。小说利用了阿库比的传说,将现实的世界和鬼魂幽灵的世界完全混淆起来,使我们看到了黑非洲的苦难和历史悲情。小说中的两个世界在篇幅、结构和情节上,都是等量齐观的,也就是说,人和鬼的世界是平行的,这是这部小说最令人叫绝的地方。大量的阿库比在两个世界之间自由穿梭,因此带有强烈的神话和魔幻色彩,让我在阅读时感到惊奇和欣悦。小说中隐含了对尼日利亚社会现实的批判,对整个非洲的现实处境也都作了深入的呈现:在小说中,阿库比本身就是一个隐喻,象征着20世纪非洲国家纷纷独立之后,人民争取人权、民主、自由和富裕的梦想的夭折、诞生、再夭折、再诞生,象征着非洲人民在追求美好生活的过程中不断在现实面前碰壁,又不断地重生新的希望的社会现实。这就是这部小说的核心思想。
在小说中,路也是一个巨大的象征。《饥饿的路》这个书名,据说来自于索因卡的一首诗《黎明之歌》中的句子:“可能你永远不会走了/那时饥饿的/道路在等待着。”在小说中,路是一个活的物体,路和人一样存在于世界上,并不断地生长。小说的开头这样写道:“起先是一条河。河变成了路。路向四面八方延伸,连通了整个世界。因为曾经是河,路一直没能摆脱饥饿。”阿扎罗的父亲在他小的时候给他讲述,大路之王的胃口特别大,人们要不断给它献祭,只有这样才可以满足它的贪婪,因此,路上才有那么多的带来死亡的车祸。如今,由于大路王吃了带有毒性的祭品发了狂,开始吃掉树木、石头、房屋和更多的人,人们已经控制不住大路王了。在这里,我们可以猜测,“大路王”也许暗示着欧洲殖民主义者引领非洲走向“非洲现代文明”的那条路,可这条路恰恰是由血腥、贪婪、资本和罪恶铺就的。因此,这部小说寓意复杂,十分隐晦,值得深入挖掘和探讨、玩味和品读。小说还非常具有形式感,写法上明显受到上世纪60年代以来拉丁美洲作品的影响,但它又是由非洲本土文化催生的。
我觉得,与《饥饿的路》在想象力和气势上接近的小说,有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和萨尔曼·拉什迪的《午夜的孩子》。我注意到,这三部小说都有着大量神奇魔幻的情节,分别以尼日利亚约鲁巴神话体系、拉丁美洲印地安神话体系和南亚印度湿婆神话体系作为小说背后的文化支撑,这使得这几部小说成为20世纪诞生的最有想象力和魔幻色彩的小说。不过,和其他两部小说相比,本·奥克利显然利用了更多的文化和文学资源,他既借鉴了拉丁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又挪用了非洲传统的神话传说,还涉及了《圣经》故事等欧洲文明符号,在几种强有力的文化体系的支撑下,本·奥克利写出了一部呈现了非洲古老文化和丰富现实的小说力作。
(作者为著名实力派中青年作家,著有多部长篇小说,并获各种重要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