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又跨进五月。此刻,夜晚,我又站在了四川省青川县的乔庄河边。
我与乔庄河的结缘应该追溯到三年前的今天。2008年5月11日,作为四川广元日报的记者,我随一个残疾人演讲团来到了青川县县城。傍晚,我推着一个高位截瘫的残疾人绕乔庄河转了一圈。
蜿蜒小河旁边的小城,那么清凉,那么恬静,那么悠然自得,河水幽幽凉凉地绿着,微微地泛着两岸的光,一点灾难前的预兆也没有。
第二天,2008年5月12日14时48分,汶川特大地震发生了。青川县成为名副其实的孤岛。我与死神擦肩而过,被困30多小时后回到广元,在广元新闻网发出了第一篇职业新闻人关于青川灾情的报道。从此,我便以一个记者的身份绑定在这场灾难之中。
三年来,我独自在灾区疯狂地采访,夜以继日地写作。尽管我所在的报纸没有那么多的版面,我依然故我地采访着。不是我不懂筛选,而是我觉得被媒体漏下的更值得拣起来郑重记录。我写了《东河口绝恋》和《青川涅槃》两部纪实文学,算是对历史和自己的一个交代。
三年后的此刻,我又站在了乔庄河边。小河两岸今非昔比,花园、河堤、人行步道,崭新的安居小区、医院、学校;闪烁的霓虹、四通八达的桥梁道路、穿梭的车辆无一不显示出灾后重建的巨变和人类奇迹。
这几天,曾经奋斗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像回娘家一样纷纷回到青川,要看一看青川变成什么样了。温总理第四次来到青川,他一句“青川人民了不起”让青川人民激动万分。就在今天上午,我见到了这三年跟我一起战斗在这片土地上的战友,见到了我两本书中的那些主人公,万般感慨凝于一次次的双手紧握之中。
而这一刻,躲开纷繁和嘈杂,我一个人来到乔庄河边,默默地静静地。在这个特殊的日子,也许我也想梳理点什么。我忽然觉得,青川三年,令我对几个曾经非常熟悉、自认懂得含义的词语,有了重新的理解。
破碎
如果没有见过汶川地震后的土地和家园,不要说你对山河破碎、土地疮痍,山崩地裂、江河改道这些词语有多么深刻的理解。
东河口4个村庄780余个生命瞬间消失。登上马公乡的白朝垭回望群山,地震将这一带60平方公里层峦叠嶂的山峰犹如撕香蕉皮一样从山顶撕到山脚的情形比比皆是,农房、庄稼地被老天无情而轻而易举地卷缩其中。只要往这个点上一站,大自然会无声地为你上课。
作为记者,在这样的环境呆久了,也会心灵破碎甚至精神有问题。最初每次从青川回来,汽车驶出高速路口进入广元南河片区,看到那灯火辉煌的景象,我心里却有着极大的不适应和莫名的哀伤,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人很痛苦。在青川采访回来后也很难融入原来的生活圈子,看到身边的人们谈笑风生,漂漂亮亮,而自己在灾区晒得像个黑炭头,灰头土脸满身尘埃,仿佛自己已成为另类,自然产生了距离。当同学召集好友犒劳我、当大家向我表示致敬时,我却莫名地自卑。当我面对一桌美味佳肴时却难以下咽,当看到别人在欢笑时我总是椎心泣血。记得有一次朋友聚会之后,我沿着嘉陵江一个人莫名地流着泪往回走,后来干脆坐在江边嚎啕痛哭,滔滔嘉陵江水载走我的眼泪奔向滚滚长江,那种感觉,真是难以描述。
大爱
爱即“对人或事物有很深的感情”。什么是大爱呢?我理解为人与人之间没有很深的感情也可以爱,就是大爱。且大爱的力量是无穷的,传播速度和感染度是惊人的,而生活在大爱氛围中的幸福则是人一生中可遇而不可求的,是个人之间的小情小爱无可比拟的。
起初那段时间,我们的采访十分方便,只要招一下手,不论是军车还是摩托,都会把你送到目的地。平时间的那种戒备、那种计较在灾区的土地上荡然无存。那时灾区的生活秩序还没有完全恢复,如果缺什么日用品,老百姓会从帐篷里面给你翻箱倒柜地找。
沈阳青川野战医院的女护士,丢下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从沈阳来到青川抗震救灾,看到本地一个孩子因为没奶吃整天哭泣,毅然用自己的乳汁喂养这个孩子;唐山志愿者王爱玲带着车队来到青川免费为县城清理废墟,直到弹尽粮绝身无分文才回家;浙江援建指挥部广大援建干部从调研开始,踏遍青川的山山水水,夜以继日地帮助青川重建家园。
身居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无论来自塞北还是江南,都患难与共,相互支持,心里都只有一个想法,一个信念,一个目的。每个人的心凝在一起,劲拧在一起,不需要明释,大家心照不宣。一时间,这片受灾的土地被大爱包裹着,生活条件虽相当艰苦,但身居其中的每一个人时时都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大灾面前,中华民族那种从心底自然释放出的情感能量和精神价值深深浸润着每一个中国人。
坚韧
回过头来看看我们在地震发生后所经历的每一个阶段:抢险救人——过渡安置——灾后重建,哪一个过程不是靠顽强坚韧来支撑?在这一个浴火重生的阶段,我们的党员、干部、军人、百姓,没有一人表现出软弱,退缩。
青川马公乡的村民何国相,地震前在马公乡矿山做事,家里还开着一个百货商店,小日子不错。地震前一个月,夫妇俩为21岁的儿子买了一辆崭新的东风大货车,花去23万元,按揭10万元,从亲戚熟人(全是受灾户)那里借了13万。地震时,儿子与新车一起葬身于石坝董家湾。家里百货商店的7万元货物在几天里也被逃难的老乡们陆续背完。一瞬间人财两失,夫妇俩从人间天堂掉入地狱。后来按揭款项被政府冲减掉,但私人头上的借款还在,每天都有人上门催他还钱。夫妇俩经不住这一系列的打击,相继病倒,神情恍惚。
2009年春节以后,何国相一家开始重建家园。手上没钱,夫妇俩自己动手。外面一有活干,他们便丢下自己家里的活,去给别人干活,挣到的钱不管有多少都凑起来用于还账。当我再次见到他时,夫妇俩浑身黢黑,只有两只眼睛发亮。但是他说,他不会离开马公半步,不然别人会以为他因躲债而逃跑。他表示,欠债还钱,子债父还,天经地义。
这位普通的村民,让我再一次理解了“坚韧”这个词的含义。
牵挂
因为熟悉而牵挂?因为曾经在那里战斗过而牵挂?还是因为那方土地确实让人放心不下而牵挂?
就在前两天,我亲耳听到温总理说,三年来他最牵挂的是灾区人民。是啊,如果不是牵挂,他能在百忙中十次来到灾区,四次来到青川,两次去枣树村那个小村庄?
就在今天,我在浙江回访团里听到最多的声音就是牵挂。浙江省援建干部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深深的足迹,青川将会是他们一生的牵挂。援建期间,他们常说“回家呆不踏实,在外出差也不踏实,只有在这里踏实”。
三年来,常在网络和电话中相遇一些曾在青川抗震救灾的干部、部队官兵、记者,他们总是问我“青川现在怎样了?”于是将最近的新闻报道和采访手记发给他们,他们总是为能从我这里了解到青川的情况而欣慰。
这三年,我对青川也有着同样的牵挂。这种牵挂甚至改变了我对雨的习惯反应。过去,轻缓或激越的雨声是诗意的催眠曲,而地震以后的雨声却变成我的焦急和烦躁:那条“死亡之谷”该又被堵住了吧,那山上的电线杆又滑到山下了吧,泥石流有没有冲垮人们的房屋,那正在抢修的道路是不是又出现了滑坡?
我的这种牵挂有价值吗?我可不像那些建设者们,他们的牵挂是有力而有量的,他们的牵挂会改变这片土地和人们的生活,没有我的牵挂,该改变的照样改变,该发生的照样发生,我不敢放大我的采访写作对于这片土地的价值。
但是,总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使劲地拽着我走向灾区。我也曾经为此而迷茫。是因为在充满大灾和大爱的土地上能洗涤灵魂升华境界?还是因为从地狱归来后真的脱胎换骨了?还是因为闯过鬼门关的生命再也不能承受生命之轻,只能去灾区承受生命之重?
到今天依然没有答案,也许这是我要用一生来琢磨的一个问题!
力量
地震发生那一刻,我们见识了地球的力量。但是,我们也不能诅咒大自然。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人类不应以天地为刍狗,应该更加敬畏自然,所以我很不同意“狗日的地震”这句骂语。我在东河口采访时,那些苦不堪言的老百姓没有一个人骂天,最多就是咬紧牙关喊几声“天啦!天啦!”也许这就是我们百姓朴素的敬天思想。
灾后重建让我们见证了人类的力量。行走在极重灾区的每一天,都有人类的奇迹刺激着我的每一根神经。一个再怀孕诞生的婴儿,一块新垒砌的宅基地,一间新建的民房,一座刚架起的桥梁,一条被打通的隧道,一项被扶植起来的产业……浙江援建,驻扎的是指挥部,可汇聚的却是整个浙江省的力量。每一个项目从调研开始,到测绘到规划到设计再到项目前期、项目落地,再到项目竣工验收,凝聚着多少人的操劳,多少人的彻夜不眠!各类院士、专家,名校博士、硕士,援建每到一个阶段,后方的领导和专家英才便赶赴青川,鼓励、指导、破解难题。奇迹在灾区的土地上生长,而智慧和劳动却牵动着整个社会,甚至整个人类。
涅槃
在大火中涅槃,在灰烬中新生。修炼、再造、创新、发展、腾飞。新的生命是美丽的,然而涅槃的过程是痛苦的。
恩格斯说:“每一次历史的灾难都是以历史进步为补偿的。”那么,这个进步的脚步是怎样迈出的,迈出的过程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告别过去又要经历怎样的痛苦?不同地域人群的文化背景、理念又是怎样在青川这片土地上摩擦、碰撞、博弈直至最后融合统一?
可以说,灾区的每一个灵魂都经历了涅槃。百姓涅槃了,历经灾难,他们懂得更多,懂得了活着的意义并珍惜活着的日子,也懂得了感恩,更加坚韧自强;青川县干部涅槃了,灾后重建史无前例,青川县作为组织者和领导者在这样历史性的进程中创造性地开展工作,思想、观念、水平都得到了煅烧;浙江援建干部来到一个全新的环境“探险”似地开展工作,所遇环境也是过去不曾熟悉的,所遇难题均是在自己过去的工作环境中所不曾遇到的,生理和心理均不能适应,凡事不能想当然,只有从调研开始,两年下来,他们也在复杂的环境中出炉;对于浙江省来讲,他们援建青川是杀鸡用牛刀、大马拉小车,可是对于青川县来讲,灾后重建地方政府是主体,要让这么多的资金落地生根并顺利运行,犹如小马拉大车。大马拉小车该怎样拉?小马拉大车又该怎样拉?两年来,青川这片土地为人类的经济发展模式,为祖国西部大开发总结出无数宝贵经验。
这就是极重灾区青川县的涅槃,涅槃的不仅仅是躯体,是思想是观念还有精神和心态——包括见证这场涅槃过程的我。
感恩
行走在青川,听到最多的一个词语就是感恩。见到最多的场面就是感恩。浙江回访团每到一处,都有老百姓举着“欢迎浙江亲人回家”的牌子,长长的欢迎队伍,依依不舍的送别场面。这种情形就跟当年部队回撤、志愿者离开时一样的情深意切催人泪下。
就在今天的晚宴上,我第三次巧遇了乔庄河边山珍市场的一位出租车司机何兴顺,而且证实了我一直以来的一个猜测。
第一次巧遇是在广元,那是地震发生后的6月份,我因为在青川采访右脚受伤,不得不回家休养。有天早上,我要去元坝办点事情,于是走出报社大门在路边等车,那时我的脚伤虽然已经好很多,但走路依然还是一瘸一拐的。一辆小型营运客车停在我的面前,车主就是何兴顺。我上车后发现并没有营运牌,他发现我的疑虑赶忙说:“我去元坝办事,顺便送你吧。”在路上,我知道了他是青川人,我们之间的谈话没有离开过地震,那是那段时间所有人的全部话题。
第二次巧遇是2008年的中秋之夜。那天,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青川,我揣度在这个团圆的日子里,一定有无数家庭是“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而我更不愿意看到“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的凄惨场面。
原来我的担心纯属多余。一方面,人们正在为未来的生活而奔波忙碌,虽是中秋,但大多人还坚守在自己的岗位。另一方面,各方面的关爱冲淡了人们的悲伤和思念。这种情形给了我莫大的安慰。
那天晚上,我看到不远的天空升起了五彩烟花,凭着记者的本能,我顺着烟花升起的地方而去,企图寻找一个深情的故事。没想到,这就是何兴顺的家。他家四世同堂的三十多口挤在一间板房里,正在为他的妈妈庆祝70岁生日。
今天,我第三次遇到了他。他依然在跑出租。他终于证实了我一直以来的猜测:第一次相遇时,他本来不是去元坝,是专门送我的。他说,地震发生后,记者很勇敢也很辛苦,他这样做也是为了感恩。
生活在一个感恩的世界,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顺着乔庄河回走,夜已经很深,但小河两岸依然车水马龙,霓虹闪烁。我想,乔庄河过去的悠然自得也许一去不返了,从此她将以另一种姿态和另一种美蜿蜒着她的梦想!
2011年5月11日夜于青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