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初,本版曾刊登了红柯的短篇小说《》(见本报2010年1月23日,《小说月报》2010年第4期转载)。一年之后,小树长成大树,短篇成为长篇。
短篇中呈现的边疆女子马燕红的命运截面,在长篇里得以展开。一次意外的强暴事件改变了少女马燕红的人生道路,她离开学校到一个偏僻的村庄疗伤,宁静而充满生命力的大地万物拯救了她,她决然嫁给了当地一个纯朴的小伙子,务农为生,生命重又丰沛起来。后来,丈夫为了保护一头牛的生命尊严,被利欲熏心想要牛黄的一伙人害死。在丈夫遇害的地方,长出了一棵生命树,老人说,那树上住满了人的灵魂。与此同时展开的,还有马燕红的父亲马来新、老师王蓝蓝、同学徐莉莉以及父亲的战友牛禄喜等人的故事——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生命状态。在他们或成功或平庸或艰难的一生中,都体现了生命的光辉和高贵的“神性”。而人类无休的欲望对自然的破坏、生命的侵蚀,亦在小说中屡屡体现,令人触目惊心。小说的结构也仿佛是一棵树,没有绝对的主人公,在不经意的叙述中,每一个人的故事都是一个枝蔓,每一个人的生命和情感都值得尊重。
有读过短篇《生命树》的读者,曾对小说中牛、驴等生物也似乎有思想有意识表示疑惑。其实,若是放在长篇的背景中,放在红柯的“天山系列”小说体系中,这点就不难理解了。红柯一向担忧“大工业、高科技创造物质财富的同时,也使人类的生活与生命体从有机状态沦落为无机状态”,因此追求“神性”与“人性”的统一。《西去的骑手》写英雄与马如是,《大河》写女人与熊如是,《乌尔禾》写少年与羊亦如是。在这里,他以“生命树”为核心意象,而大地上的洋芋、牛、玉等也都有了象征的意味。红柯在希腊萨洛尼卡书展上曾朗读了此部作品的章节,他在演讲中的这段话或许可以有助于对此作的解读:“我曾经生活过的中亚腹地的大沙漠,在那里,一棵树、一棵草、一个泉眼都与人类息息相关,一只蚂蚁、一条蜥蜴都是人的朋友,一只土拨鼠的突然出现,会给人类带来地球深处的声音,你会感受到大地的心脏,你也会把头顶的云看成上苍的呼吸,天地人,共生共荣。《生命树》写的就是这样的一个世界。”这里选取的是小说第一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年12月出版)
——编者
马来新沿着四棵树河往上走,穿过大片大片的玉米地、甜菜地、苜蓿地、林带。林带外边的沙土地里全是洋芋。马来新蹲下去,手插进松软的沙土里,马来新就摸到了肥头大耳的洋芋。
洋芋还在长,长着长着叶子就干了,茎秆就倒了,就把地撑破了,太阳都照进去了,全是红皮洋芋。
马来新是村子里第一批富起来的人。那时土地还能给农民带来一点点财富,大包干了嘛,生产队解散了嘛,马来新就承包了靠近沙漠的两百亩废地种洋芋,马来新就把洋芋卖到乌苏城里。马来新当过兵见过世面,知道咋跟城里人打交道。洋芋没运出村就叫洋芋,洋芋进了城卖给工人就叫土豆,卖给有文化有知识的人就叫马铃薯。马来新还一遍一遍地告诉村里人,一定要分清楚,洋芋是洋芋,土豆是土豆,马铃薯是马铃薯。村里人在路上都很清楚,进了城就糊涂了。反正不如人家马来新卖的价钱好。马来新拉完自家的,就收别人家的。马来新有胶轮大车有两匹好马,每车都装得满满的,顶得上一辆汽车。拉到城里,直接卖给菜贩子,马来新不用沿街叫卖。偶尔碰到大单位管灶的师傅,马来新就一律叫土豆。乌苏城里有自治区第三运输总公司,有啤酒厂,有奶粉厂,给这些单位送上一回,能轻松好几天。
马来新的眼界越来越高,不但把洋芋弄到城里,还把女儿马燕红办到城里念高中,准备考大学。
那时乌苏还不是市,还是个农业大县。马燕红很快就适应了县城中学的教学进度。像马燕红这样从乡下进城读书的学生有好几百,不少人适应不了,能勉强混到毕业就不错了。马来新不像个乡下父亲,跟城里父亲一样,隔三差五跟老师沟通了解孩子的学习情况。孩子表现不错,成绩遥遥领先,父亲就没必要刻意地巴结老师。父亲不亢不卑,给老师递一根烟,边抽烟边聊天,有时候在教研室,有许多老师,父亲给男老师递烟,给女老师跟前放一袋油葵,年轻一点的老师还要给父亲把火点上。父亲完全是个大人物。马燕红在楼道里见过这一幕,她的同学也见过,就问她:“你爸在哪个单位上班?”
“大单位。”“县委?”“太小啦。”“县政府?”“太小啦。”“三运司?”“太小啦。”“你就吹吧,能吹到乌鲁木齐?”
同学生气了,不理她了。同学很快就打听到了马燕红的底细。
“牛什么啊?农村来的嘛。”
“你这傻瓜你才明白呀,上边是天,下边是地,没有围墙,世界上哪有那么大的单位。”
马燕红哈哈大笑,同学先一愣,也跟着笑起来。
父亲马来新每次来学校总是给女儿十块二十块的,当时已经是很不小的一笔钱了。马燕红过得一点也不比城里孩子差。学习好、性格开朗,就有人缘。男生们还记得马燕红入校的那一天,开学已经半个月了,大家正在上自习,班主任进来告诉大家来了一位新同学,叫马燕红,马燕红进来吧。马燕红就进来了。大家跟着班主任一起鼓掌欢迎新同学。新同学相貌平平,却有一股让人眼睛一亮的气息,这是男生们小声议论出来的。新同学,嘿,新同学就是新。不知哪一个调皮鬼说的,大家一下子就接受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大家不叫马燕红就叫她新同学,一学期过去了,大家还是这么叫,马燕红抗议过几回,没用,马燕红自己都犯嘀咕:“我真有这么新吗?”她问过最要好的同学,同学也不明白,同学只能告诉她,是男生这么叫的。女同学也是这种感觉,女同学后退几步,上下打量:“你比别人精神。”两个少女脑袋并在一起咬耳朵嘀嘀咕咕,又一下子分开,砸对方的肩膀、胸脯,小脸通红通红,捂着肚子哧哧笑,大概为一个敏感的话题。好多年以来马燕红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她们当时涉及的是一个形容女性魅力的词:水灵。她们祖祖辈辈生活的这个叫乌苏的中亚腹地的绿洲,其原始含义就是水,库库喀喇乌苏,蒙古语,清澈以至发黑的水。
两个少女的嬉戏打闹让全校男生目瞪口呆。周末,她们受到男生的邀请。1985年乌苏县城还相当闭塞,这些男生都是县里有冒险精神的先行者,他们以过生日的名义邀请了四五个女生,这些女生在全校男生中口碑极好,至少不是以貌取人,能请到她们是极有面子的事情。孩子们玩到天黑就散伙了,又不是半夜三更,天刚刚黑下来,街上行人挺多。男生把女生送到家门口,就离开了。说是家门口,其实还有一段距离,也就是街口、巷口,女生绝对不会让人家送到自家院子跟前的。马燕红住亲戚家,就不好意思了,到巷口就把男生打发走了。
事情就出在小巷子里。拐角的地方路灯照不到,一个男人在这里蹲了大半天,专等女人,谁碰上谁倒霉。马燕红倒霉了。跟一场梦一样,一下子就蒙了。她只记得她在拼命厮打、喊叫,其实根本就没有声音,声音在身体里没有喊出来,厮打倒是真的,她手里攥着两撮头发,左手一撮,右手一撮。她清醒后的第一感觉就是手里的头发,跟猪毛一样,她感到恶心,丢开,整好衣服,又蹲在地上,抱着脑袋,蹲了很久。奇怪的是巷子里一直没有人,她怎么回去的她都不知道,亲戚还跟她说话,亲戚在房子里隔着窗户,要是出来会吓坏的,月亮很亮,跟吊着盏大灯似的,中亚腹地的天山明月,亮得让人发毛。她进屋就睡,她跟一个壮汉拼死搏斗,她败了,败得很惨,浑身散了架,还有巨大的屈辱与恶心,她甚至听见亲戚在窗外小声说话:“娃用功用的,叫娃睡,美美地睡。”她就合上眼,在噩梦中又睡了很久,反正是星期天,睡到下午她醒来,整个世界都变了,脸色太吓人了,她怎么洗都没用。吃饭时亲戚劝她:“不要太劳累。”她声音很小回答人家:“我不累。”亲戚就笑:“念书用的是心劲,用心是很累人的,跟体力活不一样。”
更大的噩梦还在后头,几个月后,马燕红有了身孕。那个坏蛋也在这个时候落网,法院的布告贴在大街小巷,父亲马来新一字一句地看布告,公判了七个犯人,那个强奸杀人犯名列前位,被判处死刑。“这是个牲口嘛,枪毙了活该。”马来新发现了女儿的眼泪,马来新很快也发现女儿有身孕这个现实。马来新整个人都软了,那么高大的汉子跟中弹的狗熊一样蜷在地上,抱着脑袋,马燕红脑子里马上闪出她被糟蹋后的情形,跟父亲现在的情形一模一样,也是抱着脑袋蜷在地上。父亲到底是父亲,父亲马来新又站起来了,头也不是垂下的,又跟以前的马来新一样昂起头:“娃,不要怕!有爸,不要怕!”
父亲马来新带女儿去了县医院,当天晚上就把女儿送到离县城一百多里,离他们村子更遥远的靠近戈壁的一个小村庄去了。那里有马来新最好的一个朋友,女儿可以在那里安心养身子,养上一年,明年咱再去考。马来新把学习用品全带来了。马来新还去学校办了休学手续,给女儿保留着学籍。
马燕红的班主任是个年轻的女教师,具体地说是个正在实习的应届毕业生。女教师还想安慰马来新,马来新把女儿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滴水不漏,女教师自己都感动了:“你真是个好父亲。”“谁的父亲都一样,就是好法不一样。”女老师一愣,就笑了。女老师一直把马来新送到校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