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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1年04月14日 星期四

    汪金权“参政”记

    作者:王示中 《光明日报》( 2011年04月14日 13版)
    汪金权是一位教师模范,也是政协委员的优秀代表。蔡才云摄
    学生鲁红艳读作文《我的语文老师》时,汪金权掉眼泪了。朱熙勇摄
    课前几分钟,汪金权总要组织学生自由辩论。辩到精彩处,他就会忍俊不禁。朱熙勇 摄

        他是全国优秀教师,也是政协委员。他在讲坛上教书育人,也在政坛上为民纾难。

        不久前,风闻汪金权“发迹”和获评“全国优秀教师”之说,我相信,那是自然。但作为他二十来年的朋友,我也有失责之感:那些新闻媒体究竟宣传了一些什么?尽管记者们一个个妙笔生花,但仅凭一闪而过,他们的摄影镜头就能照出汪金权的全身?我有我的一杆秤:与其说汪金权是一位教师模范,不如说他是道德楷模;与其说道德楷模,不如说他是政协委员的杰出代表。他像一颗水晶石,多面发光。

        1  就在今年元旦后第一个星期六的深夜,接到汪的电话,邀我星期天同往县城。电话约好:他在狮子老家,早七点前出发。

        冬至期间日短夜长,七点时天未必放亮。我起床,一番梳洗后驱车到他家。一路崎岖,一路星光,一路风霜,没有月亮,更没太阳。车轮辗在薄冰上“咔咔咔”响。鬼天气,人能变冰棒!

        星星渐渐隐退,只能凭借暗淡微光辨路,“隆中”太难找了!我双眼紧盯前方,朦胧中前方仿佛站着一个人!不,是雕塑!也不是。这地方历来没什么故事,更无名分可言,谁能立传树碑?随着距离渐渐拉近,此人肩膀以上尽显白色……何方神圣在此显灵!

        车至近前,刹住。哦,“您好!您好!”“您早!您早!”汪金权!原来肩膀上的白色是霜,刚好配上他那一头白发,愈显洁白。看来他起得更早,已在此等候许久。这哪是一个华中师范大学毕业生!二十年前来蕲春四中时那么俊秀的一个棒伙子,岁月怎么把你打扮成这般模样?衣服似黑非黑,似麻非麻,一看便是装卸工。捏捏他的肩膀,如此单薄,你就不冷么?唉,从上身到下身一直到脚哪能值到一百块!四中啊,您枉为一片沃土,您孕育了一片片森林,为什么单单不为其母系培土浇水施肥?汪金权,你赖在这鬼学校何所求?老天爷,大清早的您何必逼我流眼泪?

        2  上车,出发!到县里!我很急。“不。”汪说,“先到学校。班上还有点事没安排好,放心不下。”“今天不是星期天吗?”“有的还留校补课。”好吧,听你的。一路上他尽是某某的作文写得好;某某伢的家里年底出了点状况,明年上学可能吃紧;某某明年在北京毕业,这伢较有出息……我没插话,也不想打断他的谈吐,因为这是他的骄傲与自豪,目标与慰藉!车停在校外,他独自进去。

        半小时许,汪出来招呼我进校坐坐。“走吧,争取时间。”“这时候去能找到领导?莫急,先商议一下。”“找谁?”“县委书记。”“何事?”“政事。”“教书人有这职责吗?”“我是县政协委员。”唉,汪金权,你也四十好几了,真没长进,怪不得你落到这般田地!居然手执鸡毛当令箭!“既是找领导,要我陪着干啥?”“你是我要反映这方面问题的专业人士,你能随时作说明和补充。此事刻不容缓,多拖一天就多一天的损失和灾难!”哦,这么重要!“不过,我久居‘水帘洞’,上天庭难免犯‘天条’!”各自哈哈笑。

        这是一所教职员工达两百多人的山区高级中学,最高建筑是五层,汪金权之所以心胸广阔,眼光长远,就是因为他住在“珠穆朗玛峰”。他两间房子还比较宽绰,屈指可数的几件必备家什,看不出什么现代化。唯一的奢侈品也是他很骄傲的是拥有一台煤气灶,既可炒青菜大葱,还能下面条和烧开水。汪金权很懂礼仪,和往常一样奉上一杯热气腾腾的白开水。

        “直奔主题吧!”

        “有几个学生家住水库里,说近段时间有一伙外地人在他们那个村开钼矿,当地老百姓意见很大。你是内行,我想先听听你的看法。”

        这是一个敏感话题,我何尝不知其厉害关系?哪个矿老板没有几下拳脚?无疑,他们跟所在地的主要乡村领导及县相关部门组成了一个刀枪不入的阵营。我假装上趟卫生间,偷偷拨通了该镇一个一般领导者的电话。果然,对方的回答是:“切莫问,这里面的水深得很!”汪金权,你一个教书的“蚍蜉”,人微言轻,居然也想越轨超车!

        “钼,稀有金属。证件最终要经部里审批。”我仅仅说了这么一句,引发了汪金权的“连珠炮”。

        “其一没证,说是很多重要领导默认,实属偷采;其二山上炮声隆隆,但离农户相距仅大约两百米的样子;其三,山沟里的人们盼星星盼月亮似的修了一条约三米宽的路,哪经得起川流不息的运矿车辆?其四,山下面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全县人民穿草鞋磨肩膀好几年才修起的水库……”

        一套套的话,一句句的理,我焉能不知?唉!穷山沟里的人们啊,党的春风刚刚把你们的口袋窟窿缝补好,你们千万千万要保卫好自己的家园啊!但是……这里的掌门人天天到县市衙门里哭穷,大会小会要政绩,好不容易搬来了个大救星造福一方,而你——汪金权!你这不是挡他们的财路和仕途?“唉,天下的事,自有天下人管。你如今已修成正果,何必淌这趟浑水?”

        他霍然站起来,似吼:“当人民的利益和国家的利益遭到破坏时,你怎么如此麻木?”那语气好严厉,那声音好雄壮,那神态好威武!像钟馗。

        我羞愧地低下头,顺而看看表,哟,十一点多了!“喂,老先生哦,你把我俩的早饭搞落了!”

        有了那台煤气灶,午饭肯定没问题。他手脚挺利索,一手扭燃火一手把热水往锅里倒。他一改往日的大葱下白面,换之以青菜炒粉丝。他高兴地告诉我,这束小白菜是一位学生家长大老远专程送给他的。我没与之分享喜悦,而是双眼朦胧地盯着墙壁上的“师魂”和与总书记等重要领导的合影,还有总书记与他亲切握手的照片。国家元首越慈祥我越感惊讶,简直不敢相信,与之握手的竟是我眼前这个亲自为我下厨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俗人!于是,我心中渐渐有些把握,为今天的“上疏进言”陡增几分胆气和决心!

        两盘热乎乎的粉丝奉于桌上,也许是没吃早餐的缘故,尽管除了盐以外再无其他佐料,但我俩还是吃得有滋有味。夹起的那一束束粉丝像是人世间一缕缕情意,青菜炒粉丝,青青白白,有寓意,很深刻。热乎乎,意浓浓,完完全全的一顿美餐!我俩击掌:“没有酒,没有肉,同样吟出人间正气歌!”

        已是正午,身上早已暖和。我们雄赳赳气昂昂的,再出发。

        3  在车上,我点上一支烟,吞云吐雾;他,一声不吭,若有所思。一支烟未了,他又开始叽叽咕咕,“论点”是如何如何把坏事变好事,如何如何使该矿做好做大做强。“关键词”是找一个能把个人利益、集体利益、国家利益和社会责任紧密结合在一起的经营者。这个对于我来说当然是“小菜一碟”。我在该行业有不少熟人,尽管他们之中大多是趁当地官民不懂,用金钱开路,靠窃取国家稀有资源而一夜暴富的人,但忧国忧民、热爱大好河山的仁人志士还能百里挑一。

        “这任务交给我吧,敢立军令状!”

        汪携起我的手说:“那就拜托拜托。”

        烟,我一支接一支地抽;汪的话,一串连一串地说。我时而不语时而补充,“专家”嘛,最有权说话。“什么叫尾沙库?”汪问。“你是想改行?”我俩相互笑。

        正午的太阳还算烈,似我们彼此对话的气氛一样,既和谐也温暖,像初春,没什么深冬的感觉。

        “矿的概念是相对的。古时候的人只知道金银铜铁锡,其他的都是废石。到二十世纪中期后,中国人才渐渐开始认识和运用钼、镍、铑、锑等新鲜元素。很多金属矿种往往不是单独的、偶然性形成的,而是诸多元素的必然混合体,裙带关系吧。就像眼前说的钼,尽管我没到现场去检测,但一般常与钨、锡、铋等矿元素伴生在一起。根据前面所说的每天能采四百多吨矿石,就完全可以在当地办厂,把认识的金属物一一回收。如果单一的选钼,经筛选出的矿渣都当废土扔掉,那其他元素呢?还有暂不认识的呢?况且矿产资源不可再生。时下有些半路出家的水货老板仗着有钱有销路,大赚一笔,遇到难处就拍拍屁股走人。那么国家呢?子孙后代呢?因此就有把大量的尾沙完整保存起来这一重要环节。”言至此时,不禁朝汪看了一眼,不妙!友好的气氛再一次被破坏了!只见汪金权的脸铁青铁青,好怕人!

        4  悠悠蕲河水就像我们的心情,它伴随着前进的车轮,我们同一方向,它入江我们上县城。

        到了目的地。几块白底红字的牌子告诉路人:这就是百万蕲春人的政治中心。刚踏进大院,我的心冷了半截。不像衙门也不像富宅。院子里无人,由于深冬的缘故,只有一些秃头树呆呆的,毫无生气地伫立着,像是在等待砍伐。刚想进办公大楼,突然冒出一员大汉:“先登记!”一看便知是保安或门卫。口气虽不凌人但也不和蔼。

        “你不是电视里播的汪老师吗?”总算认出来了,万幸万幸,名人效应。今天如果不是汪大概会无功而返。

        二楼是县委办公室。只见里面坐着三位青年男性,文绉绉的。三位办公人认识汪,尊敬汪,握手赐茶赐座不用说。我是汪的随行,也沾光,无疑也是上客。从他们口里得知:县委书记勤政有功,前几天已打马前往市里上任了,新的书记暂没宣布,县长的电话联系不上,在县城的只有汪副书记,正与几个常委商议要事。

        汪金权毕竟是见过世面之人,几个月前在首都受过总书记的接见,并有照片为证,稍有一点点常识的人都明理:此人不可等闲视之。

        今天该死不该来。但已经来了,到底要说什么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忽然一阵雀跃,汪副书记来了!

        一个不惑之年的棒伙子迅步走来,风风火火。紧紧握住我俩的手,掂得出很有力量。一句话也没说就把我俩领进了他的办公室,没有随从,也没有满脸堆笑。我仔细端详对方:不算俊俏,并非肥头大耳,反倒觉得清瘦。个子不算伟岸,衣着不算昂贵。虽说没有令人敬仰的堂堂仪表,但也没有令人生厌的臭架子。此人礼性不周,不懂递烟泡茶,言辞也不佳,不善婉言拒客。他没说话,像是在思考但也没啥表现。他摊开了笔记本,用智慧的双眼看着汪和我,似乎在揣摩:人言汪金权淡泊名利,他的私欲终究沉不住了!

        汪金权大将风度!眼中哪有颜良、文丑?我不是政协委员,没议政资格,自然缩在一旁。只见汪慷慨陈词,滔滔不绝……时而怒发冲冠,像审判长,痛斥卖国求荣的汉奸!时而妙计横生,似诸葛亮与皇叔共绘天下图……当时的场景我以往没见过,好奇特!两汪对峙,一汪激昂,一汪沉稳,像秘书。只听到他在笔记上“沙沙沙”的响声,写完一页又一页,写完一页又一页。很长一段时间后,双方无语,像谈判的结果达到了一致。一汪终于说话了,略挂笑意,还没有放下笔便指着我问:“您还有什么需要补充?”一汪介绍说:“他,行家。”我心存感激,说了些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反正是重复了汪的一些什么办证、保护性开采、产品升级、节能省耗、什么道路山林、安全环保之类的套话,汪副书记有记录。临走时,汪副书记再一次分别紧握住我俩的双手,足足分把钟!很有分量。我们都知道:那是肯定。在一片“谢谢谢谢”中走出他的办公室,我不禁信口而出:“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此时,我蓦地想起他像谁:焦裕禄!

        5  走出县委大院,轻轻松松,望望天空:太阳还没缩头,依然光芒四射。万里无云,大自然周而复始,明天更是好晴天。

        我看看汪金权,他胸脯挺得高高的,步子很矫健,显然是如释重负。他没喝酒,却一脸春风。他此时的神态很特别:像一个淘气的儿子把一肚子委屈刚向妈妈倾诉完,而又被妈妈一番温柔抚摸后的那种娇宠和任性;又像是一个学生刚刚考完满卷后的那种必胜的自信和豪情!上车后,他像凯旋的将军,如醉如狂!我想大碗喝酒,但没时间。

        蕲河水,心连心。每逢山洪暴发,它咆哮雷霆;当晴空万里,它窃窃私语,或悄然无声……

        回到学校时已是一片灯海。他来不及向我辞别,大步流星走进了教室。课堂里是一片黑压压的头发和一张张稚嫩的求知脸。

        “喂,汪金权,你的晚饭又玩掉了!”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老朋友啊,我总算明白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却有七十多岁人的头发了!

        回到床上,我没和家人说话,也没逗孙子,更没看电视。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睡。唉,我快奔六十了,天天这事那事,这任务那任务,我究竟完成了个啥任务啊!

        第三天,县国土局驱逐了非法开采者;第四天,省市来人疏通,被县委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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