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作家出版社2011年1月)以美国曼哈顿为背景,采用“黑色幽默”的笔法,勾勒荒诞现实中的荒诞人物与荒诞事件。小说讲述的是一群生活在纽约的艺术家:悲情、自私、自以为是。让男人很难拒绝的婵;热爱音乐、热爱男人、热爱生活的音音;爱着音音的艾德;婵的男友荆绶及女友黛安等等,他们之间关于友谊、关于情爱、关于音乐的理解和纠结,仿佛有一种让人迷恋到死的“咒”。——编者
这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曼哈顿。
警车,创作了这个城市的音乐。欲望,是这个城市舞蹈的起源。
音音走在曼哈顿下城的街道上,排练完,不想搭车,喜欢听街上的噪音,看人们匆忙的脚步,幻想听不到的音乐。
音音常常从曼哈顿下城徒步走回曼哈顿中城。曼哈顿的大部分街道以数字命名,没有任何意义和故事,非常好记,且直来直去,看上去毫无神秘感,远不如北京那些曲里拐弯的胡同诱人。这个城市没历史,倒不等于没文化,连人们走路的脚步节奏,都充满了内容和故事。看人们的步伐,会想到纽约处处在演奏着的那些动人的爵士乐,勃勃生命,在目的与茫然之间飞快地移动。这些充满生机的脚步程序,终点都不一致,但是移动本身成了一种生命的价值。
无论是从穷国还是富国来的移民,都能从曼哈顿的脏乱中找到意外的惊喜,脚下踩着的,头上飞着的,所有的垃圾都可能是某天突然被发现的哲理。
下城,不仅吃穿尽有,是移民的天堂,水渠街(Canal Street)上更是人山人海,真如同一条充满欲望的水渠,欲望之水哗哗一直涌向上城,前景刺眼,连垃圾都象征着筋疲力尽的故事。
音音边走边下意识地用手指在大腿上敲——这是钢琴演奏者的毛病,看着周围的人和事,手指不受大脑支配地在大腿上飞快弹奏,仿佛已经有了新的音乐被记载在手指尖上,记载在微尘飞扬的裤子和手指之间。
音音这种音乐家,好心情和坏心情能随时在身上涌现。如同左手和右手任意在键盘上按出互相抵抗的音色;又如同瞬间转换的音响和能量的色彩。在台上,她属于那种能给观众带来种种惊讶的表演者,但是在生活中,每天荡秋千似的情绪使她自己暗暗发疯,饱受折磨。所以她每次排练完要独自走段路,在告别合作伙伴之后,于回家见到男朋友之前,需要一个人喘口气儿。看着垃圾飞扬,看着小广告顺着风在人头上打转儿,看着要落下的太阳,无缘无故地伤感一会儿。
任何事情都能引她哭或笑,除了哭笑,别的情绪似乎很难留在她的记忆里。她看着街景和行人,看着垃圾,看着路边的窗户,感叹自己的音乐永远不能真正调侃和嘲笑“美丽”人生,手下的音符无法准确描绘出那些挂着昂贵窗帘的窗户里的事,那些人类生活中的盘算,那些生计和欲望的实现,那些人生最实际的开始和结束,等等。在正常的社会生活中,语言显得比音乐诚实多了;而音乐除了能把人从现实中拉出来,还会使所有的虚伪都变为美丽、屠杀变为烈举,无论结局是多么荒谬,音乐家们仍旧理直气壮地演奏着。
我手下的音符等于什么?她开始觉得压抑,再想想,也可能不是因为音乐的荒谬,而是因为她快要结婚了。
她边走路边左顾右盼,这样可以分解苦思冥想。
迎面走过来一个年轻女人,戴着耳机,让音乐领着她活在持续的梦想里。
前面一个中年妇女穿着超短裙匆匆疾走,开始松弛的大腿暴露无遗,欲望仍旧使她保持着自信的昂首阔步——一条大腿渴望迈进上城,另一条大腿渴望吸引下城。
街旁古董店画像中的女人们由于被观者抽象地爱着而愁眉苦脸;现实中的女人们则被爱情的具体内容牵着满街乱窜。
然后她低头走路回忆刚才排练的情景:
《生命树》是她最新创作的作品,塞澳是她请来的舞蹈家。她用钢琴演奏和塞澳的舞蹈表演来表现生命中的未知。这是音音永远迷恋的内容,生命和灵魂的距离。
塞澳边舞蹈边朗诵音音写的文字:生命是,一棵树。
他边舞边说,身体如同古代埃及的神像,舞蹈动作如同神像复活。
他继续朗诵:皮肤渴求着爱人的抚摸,脉络渴求着震颤。
他伸展着黝黑修长的四肢。
音音边演奏也边朗诵:我看到脉络的河流,缠来绕去。
塞澳:如果没有爱情,它们就会塌陷。
音音:忧郁使神经结成血网。
塞澳:岁月,使血管干枯。
音音:生命由互相没有关系的和声组成,智慧是最不谐和的音程。
她加快了演奏,塞澳的动作马上跟上来,没有任何节奏障碍。
然后音音停了:真奇怪,怎么你第一个动作就是我想看到的舞蹈?
塞澳也停下来:没办法呀,我们命里注定就是要合作的。上帝把我送给你了。
音音没说话,接着弹琴;塞澳又抖动起浑身的肌肉,接着舞蹈。
排练结束,告别的时候,塞澳拉起音音的手背,嘴唇在那手背上逗留了一下如同一个小滑音。
这么一个小滑音使音音在很久之后还能觉得那手背跟身体别的部位比起来有点儿优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