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端午这一天上午,宗平上菜市场买菜,苏亚在家做家务,而后两人一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端午法定放一天假,加上连在一起的双休日,一共有三天的小长假。他俩讨论过是否外出。去看父母?春节两家都去过,一南一北,春节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路上度过的,好像那份疲倦与劳累到现在还没有消失去。去看闺女?闺女的独立性很强,不喜欢父母唠叨,遇见端午节之类的假期,自己不愿意回来,还叮嘱父母不用去看她。纯属去一个地方旅游,从来没有想过,说起来不光是舍不得花钱,更主要的是没有这种消费习惯。他俩共同生活这些年一直都是本本分分过日子,节节俭俭过日子,为游玩而花费一笔钱,接受起来还暂时有困难。
宗平说,我俩哪里都不去。
苏亚说,呆在家里省心、省力、省钱。
现在他俩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选定的是安徽卫视,一个名叫粘立人的港台魔术师在街上变魔术,节目就叫《街头百变王》。眼下魔术在电视上很风靡,一连转换好几家电视台都在播放魔术节目。他俩锁定安徽卫视,是因为节目在安排上很特别,先是表演魔术,后是魔术教学。
宗平四十六岁,苏亚四十四岁。两人都有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都有一份相对稳定的收入,工作的责任心不大,工作的压力不大。双方老人身体硬朗,都有退休工资,用不着他俩多去操心。闺女今年上大学一年级,更用不着他俩多去过问。人到中年就像一艘船驶进一片平静的水域,没有风,没有浪,没有滩,没有礁,一天天日子好混得很。
就是关键时刻,电视屏幕一黑,画面消失了。
宗平问,怎么啦?
苏亚说,停电了吧?
苏亚起身看一看家里的其他电器,确实停电了。宗平坐在沙发上,眼睛一眨一眨的,神情一愣一愣的,好像不能接受这样一件事实。
宗平说,怎么会这种时候停电呀?
苏亚“噢”一声想起来说,我忘了,小区门口贴的有停电通知,说要停到十一点半钟。
宗平坐在沙发上还是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会这种时候停电呢?
停电宗平看不成电视,心里却依旧想着电视上的魔术。
此时苏亚在卫生间。宗平在沙发上坐不住,站起身在客厅里转圈圈,两眼一直盯着黑糊糊的电视机。
宗平说,现在魔术教学差不多开始了,待一会儿我打电话找个人问一问。
苏亚说,你打电话找谁呀?今天端午节你知道谁个在家看电视?
宗平想一想确实是这么一回事情,你过端午节呆在家里,别人不定呆在家里。宗平只好重新把自己安放在沙发里,随手从茶几下面捞出一叠旧报纸看起来。苏亚从卫生间出来走进卧室,把早上整理过的被子重新整理一遍,把早上掸过的床单重新掸一掸。床头柜上有电话。苏亚一会儿看一下电话,一会儿看一下电话,最后忍不住还是给梅子打了一个电话。苏亚问,你现在在家干什么呢?梅子说,我一个人能在家干什么呀,看电视呗?苏亚紧着一口气问,你看没看安徽卫视的魔术教学?梅子说,我看的是中央七套《动物世界》。苏亚失望地说,魔术这么好看,你怎么不看呀?梅子说,魔术都是些骗人的鬼把戏,我才不喜欢去看呢。
梅子是苏亚的同学,去年跟男人离了婚。一般情况下,苏亚回避着,不敢与梅子通电话。她是一个唠叨碎嘴的女人,没有半个小时收不掉线。梅子在电话里突然问苏亚,你的十字绣绣得怎么样了?苏亚愣一愣神说,一针还没绣呢,我哪里有空闲呀?梅子说,三天端午节放假你哪里都不去,不能在家绣十字绣?就是梅子这句话给苏亚提了一个醒,给苏亚找了一件可做的事——绣十字绣。
十字绣的材料不复杂,一张白色的网片,一张彩色的样片,一板彩线,一根花针——就这几样。绣十字绣,就是花针穿上彩线,一色一针,一针一色,把彩色的样片“复制”到白色的网片上面。绣十字绣的关键不在技法上,而在人的一份心境上,一份耐心上。技法可以学习,无非是走针的方法,无非是数样片的行数与针数。一幅十字绣绣下来,每天去绣两个小时,没有两个月时间怕都不行吧。没有一份平和的心境与恒久的耐心肯定是绣不下来的。
苏亚放下电话就把一套十字绣的材料摊在卧室的桌面上,喊宗平去看十字绣样片,说你看这幅十字绣怎么样?要是好我就把它绣下来装上框子挂在家里。宗平就是这么一点好,在家能坐得住,看电视一看半天不动弹,看书看报纸也能一看半天不动弹。两者相比,电视有声音,报纸没声音,看报纸比看电视还要安静一些。苏亚继续喊宗平,你就过来看一眼嘛。宗平只好答应“好好好”,说我看报纸都不安心。
样片的尺寸大约七十厘米长,四十厘米宽,是一幅风景画,画面上:一间低矮的草房,一棵茂盛的大树,一条弯曲的小路,一片蓝色的水塘,一只红顶的白鹅。十字绣与油画差不多,近视模糊,远视清晰。宗平远远近近地调整着视线,仔仔细细地端详着。
苏亚问,你觉得这幅画怎么样?
宗平说,不错,一幅田园风光。
苏亚说,我不怎么喜欢,要是一幅名画就好了。
宗平说,说不定就是一幅名画呢。
苏亚说,比如说梵高的《向日葵》,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什么的。
样片底边印着一溜不起眼的小字:(俄)列维坦《宁静的村庄》。
宗平惊奇地说,你看看这里写着哩,我说是一幅名画就是一幅名画嘛。
苏亚一点不惊奇,像是早瞧见这么一溜字。
苏亚说,这个俄国画家肯定没有梵高、达芬奇出名。
宗平说,那你就去十字绣店里看一看有没有梵高的《向日葵》,有没有达芬奇的《蒙娜丽莎》。
苏亚现在不想去十字绣店,只好绣列维坦的《宁静的村庄》。
苏亚说,我先把这幅绣出来。
这套十字绣材料是梅子拿过来的。半年前梅子把兴趣放在十字绣上面,去十字绣店里买材料,学技法,一忙忙活好多天。结果一幅十字绣没绣成,却花掉不少材料钱。有一天梅子就把这套十字绣材料拿过来,苏亚不愿接受,说你不绣推给我,我才不上你的当呢。不想梅子“哇啦”一声哭起来。苏亚惊慌失措地问,你这是怎么啦?梅子说,离婚半年来我没有一天心里安宁过,我没有一件事做完整过,你说我连一幅十字绣都绣不成,还是一个女人吗?梅子说着话,伸手就要撕十字绣的样片,苏亚阻拦住说,这些材料留在我家吧,哪一天空闲我来绣。梅子离婚后变得敏感而脆弱。苏亚不想在这件琐事上跟她较真。
大约十点半钟的时候,宗平放下手中的报纸进卧室一趟。
宗平在客厅不知不觉地冲了一小会儿盹。文字组成的世界毕竟跟魔术营造的世界不一样,缺乏吸引力,没有一点虚幻感。宗平沿着梦的边缘一进一出,几十分钟滑行过去。宗平猛然一下醒过来,神色依旧恍恍惚惚的。客厅里静悄悄的,卧室里静悄悄的,整个家静悄悄的。宗平突然地就有一种不踏实感——苏亚还在卧室里绣十字绣吗?花去个把多小时时间,苏亚在十字绣的网片上绣出四个方形黄点。宗平比对样片,看出这四个黄点是路的某些组成部分。而整个路面就是由姜黄、土黄、浅黄等色块组成的。绣十字绣的原则是,一种色块一种色块去绣。比如说,苏亚现在是从姜黄色入手,一幅画面上的所有姜黄色块都要绣齐,而后才能更换其他的色线。绣十字绣应该手拿针线往网片上一针一线去绣,苏亚现在所做的恰恰相反,手拿剪刀一针一针往下拆。苏亚说,有一个黄点的行数数错了。宗平问,错几行。苏亚说,一行。宗平说,一行还要拆呀?苏亚说,绣十字绣就是要精确,错一行也是错。网片上的位置对比样片上的位置,一个新手就是容易出错。宗平站在苏亚身后看一会儿,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
宗平嘴角莫名其妙地弯一弯,笑一笑。苏亚正好看见了。
苏亚问,你笑什么?
宗平说,我没笑。
苏亚说,我明明看见你嘴角一弯一笑,你怎么能说没笑呢?
宗平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说,我笑一笑难道犯法吗?
苏亚上纲上线地说,你笑是不怀好意,是有目的的。
宗平说,我倒要听你说一说,我笑会有什么目的呀?
苏亚说,你是笑我绣不好十字绣。
宗平说,天地良心,你这可是冤枉我呀,你不是正在绣着嘛,我怎么会知道你绣不好呢?
苏亚说,你刚才看到我绣错行已经拆掉了。
宗平说,你拆掉重绣就是了。
苏亚说,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
宗平说,那我心里是怎么想的。
苏亚说,你心里想我现在除去上上班、干干家务,别的什么都干不了。
宗平说,我告诉你,我现在心里想,这幅十字绣你一定能绣齐,该照了吧?
“照”就是“行”的意思。这地方人说“照了吧”,就是“行了吧”。
苏亚说,你说的是违心话,上次你说梅子绣不了十字绣,结果她一幅十字绣都没能绣出来。
半年前宗平听说梅子绣十字绣,是说过这种话。
宗平说,你跟梅子不一样。
苏亚问,你说我俩怎么不一样?
宗平说,她整天心急气躁的,在哪里都呆不住半小时,能坐下来绣十字绣吗?
苏亚说,我现在也是心急气躁的,也是在哪里呆不住半小时,也是坐不下来绣十字绣。
宗平说,你不是一个心急气躁、哪里呆不住的人。
苏亚说,我实话跟你说,梅子把十字绣拿来快半年,我无数次地想绣,又无数次地放下来,我就是害怕心急气躁地坐不住,没有耐心去绣完。
宗平说,你刚才在卧室里呆一个多小时不是一动没动吗?
苏亚说,我这是自己强迫着自己,想喝水我不去喝,想解手我不去解,想说话我不去说。
十字绣材料摊在桌子上,桌子放在窗户下。苏亚扭身跟宗平斗嘴,连桌子上的十字绣看一眼都不去看一眼。
宗平说,我知道我错在哪里了。
苏亚说,你错在明明知道我绣不了十字绣,也不该笑话我。
宗平说,我错在不该过来跟你说话,不该过来打搅你。
苏亚伸手推一推桌子上的十字锈材料说,现在你一笑,我一点都不想再绣十字绣了。
宗平说,你想绣就绣,不想绣就不绣,没人笑你,也没人逼迫你。
苏亚说,我要自己逼迫我自己,我要绣完这幅十字绣。
苏亚嘴上说她要逼迫自己去绣十字绣,实际上却丢下桌子上面的十字绣材料,站起身来开始换衣服,准备去出门。
宗平问,你这是要干什么呀?
苏亚说,我出去走一走。
宗平愣一愣神,也跟着一起换衣服。
苏亚问,你换衣服干什么呀?
宗平说,我跟着你一起走。
苏亚说,你这个人真是的,你在家看你的报纸,我现在不想绣十字绣,就想出去透一透气。
宗平说,我现在也不想看报纸,想跟着你一起出去透一透气。
苏亚说,你刚才不是说要洗菜吗?
宗平说,出去转一转,回头洗菜烧饭不会迟。
端午节这一天宗平不想让苏亚单独一个人出门。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家门,走出小区大门,苏亚伸手拦一辆出租车。苏亚以往上街都是乘坐便宜的公交车,今天这是怎么啦?苏亚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宗平只好坐在后一排。苏亚跟司机说,去火车站。家住市中心的位置上,去火车站也只是出租车的起步价。从小区大门到火车站,公交车三站路程五毛钱,出租车起步价五块钱。出租车走上大道,掉头往东开去,过一个十字路口,过一座立交桥,向北再向东,火车站就到了。苏亚下车,把付车资的工作丢给宗平。火车站很热闹,流动的旅客,固定的商贩,拉客的出租车司机,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苏亚直奔售票大厅,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像是急着要去某一个地方。售票大厅更是人头攒动,四个售票窗口都排着长长的队伍。苏亚选择一个相对人少的排上去。宗平一看傻眼了,苏亚这是要去哪里呢?
宗平问,要是去你家就得把家里的两斤茶叶给老爷子带上。
苏亚父亲喜欢喝茶,每年宗平都要孝敬他二斤六安瓜片。
苏亚不说话。
宗平问,要是去我家就要把你给我妈买的那件衣服带上。
苏亚给婆婆买的一件衣服原本是过年穿的,结果春节回去带的东西杂乱忘记了。
苏亚不说话。
宗平问,要是去看孩子,更要把家里的那台电风扇带上。
夏日的南京是一座火城,孩子在那里没有一台电风扇过不去。
苏亚还是不说话。
这一会,宗平变成一个碎嘴的男人,在售票大厅里,面对排队买票的人群,面对沉默不语的苏亚,大声地问着话。突然地,苏亚离开买票的队伍,走出售票大厅。宗平赶紧追出来说,你看看你这个女人,你要去哪里我陪着你一起去,你怎么不买票了呀?
苏亚心平气和地说,我现在哪里都不想去。
宗平说,你哪里都不想去,你来火车站干什么?你进售票大厅排队干什么?
苏亚说,我想来这里热闹热闹。
这一下,宗平真的笑起来。嘿嘿嘿。哈哈哈。是无奈的笑。是自嘲的笑。是轻松的笑。是不解的笑。宗平一边笑一边说,你说你来火车站是图这里人多,你说你进售票大厅是图这里热闹,你怎么就像一个生活在大山里的女人,从来没见过人多,从来没见过热闹……
火车站真是一处奇妙的地方。人多。热闹。嘈杂。可真的要是置身这里,却并不感到人多、热闹、嘈杂。这一刻,苏亚甚而连宗平“嗡嗡嗡”地说些什么话,都像听不清楚了。
宗平扯拉扯拉苏亚的衣服说,现在已经快十二点钟,我俩该回家了吧?
苏亚说,好,我俩回家烧锅吃饭。
三天端午小长假过去,苏亚把这幅十字绣上面的所有黄色系列绣完了。姜黄、土黄、浅黄等各种黄色色块点缀在网片上,有点零碎,有点单调,看不出画面的轮廓,更显不出画面的全貌。不过苏亚却很满足,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成就感。从明天开始,苏亚要用红线绣出十字绣的红色部分。红线比黄线样数多一些,丰富一些。苏亚不知道红色块跟黄色块相对比是种什么样的效果。苏亚期待着。
这三天,宗平倒是与先前没有多大改变。看看电视,看看报纸,去邮局把二斤六安瓜片邮寄给老岳父,把春节落下来的一件衣服邮寄给母亲,更主要的是把一台电风扇打包邮寄给南京的闺女。
中年夫妻的生活就这样,表面上很平静,不平静的是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