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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杂 志
    光明日报 2011年02月23日 星期三

    我的阿勒泰

    作者:李娟 《光明日报》( 2011年02月23日 13版)

        年轻的李娟在新疆北部阿勒泰哈萨克游牧地区成长,常年随哈萨克牧民辗转迁徙,家庭以裁缝和小杂货店为生。在生存、生活的间隙,她写她看到、感到的一切,阿勒泰的马、一只猫、牛、花脸雀,春天的荒野、一条路、河边的空旷地、森林中的木耳、马桩子、树,还有外婆、孩子、乡村舞会、游牧的哈萨克族人……新疆作家刘亮程这样评价:“我相信土地会像长出麦子和苞谷一样长出自己的言说者,而李娟,就是这样一个言说者。”以下分别摘自《》(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7月)、《阿勒泰的角落》(万卷出版公司,2010年6月)、《羊道·夏牧场》(《人民文学》2011年第2期),有删节。 ——编者 

        通往一家人去的路

        有时候我会扔下杂货店跑出去满山遍野地玩,来商店买东西的人就只好坐在我家帐篷里耐心等待,顺便替我守着店,有人来买东西的话,就告诉他:“人不在。”有时候他实在等急了,就跑出去满山遍野地找我。

        而有的时候呢,我在帐篷里耗一天,也没有一个人来买东西,连把头伸进帐篷看一眼的人也没有。害我白白浪费了本该去玩的大好时光。

        天天守在店里,坐在柜台后的一堆商品中间,世界就在柜台对面,满目的葱笼鲜艳,那么真实……而我心中的种种想法明明灭灭、恍惚闪烁着,使得我浑身都虚淡了、稀薄了似的,飘摇不止。而世界那么真实……世界真实地、居高临下地逼压过来,触着我时,又像什么也不曾触着。

        天天出去玩,奔跑一阵,停下来回头张望一阵。世界为什么这么大?站在山顶上往下看,整条河谷开阔通达,河流一束一束地闪着光,在河谷最深处密集地流淌。草原是绿的,沼泽是更绿一些的绿,高处的森林则是蓝一样的绿。我爱绿色。为什么我就不是绿色的呢?我有浅色的皮肤和黑色的头发,我穿着鲜艳的衣服。当我呈现在世界上时,为什么却不能像绿那样……不能像绿那样绿呢?我会跑,会跳,会唱出歌来,会流出眼泪,可我就是不能比绿更自由一些,不能去向比绿所能去向的更远的那些地方。又抬头看天空,世界为什么这么大!我在这个世界上,明明是踩在大地上的,却又像是双脚离地,悬浮在这世界的正中。

        我在山顶上慢慢地走,高处的风总很大,吹得浑身空空荡荡。世界这么大……但有时又会想到一些大于世界的事情,便忍不住落泪。

        羊群早已经过沙依横布拉克,去向后山边境一带了。只有很少的毡房子留了下来,深藏在远远近近的山沟里,一个比一个孤独。毡房里面更为孤独安静地生活着老人、妇女和孩子。我们店里的生意也一天淡似一天,只等着九月初迎接羊群和游牧的人们从后山返回。

        牧草渐渐跳出了青紫的颜色,那是草穗在渐渐地成熟。一天沉似一天的草原,孕育着无穷无尽的种籽,开始启程去向第二年。我们也即将启程离开这里。我站在高高的山顶上,迫近一朵白云,对更远的地方望了又望。回过头来看到我们即将沿之离去的道路陷落在草野之中,空空荡荡,像干涸的河床一样饥渴。越过这条路看向更远些的地方,是另一条更为孤独的路,痕迹浅淡,时而通畅,时而消失,蜿蜒着通向只有一家人住着的地方。那一家人的毡房和栏杆像是下一分钟就会消失似的静止在路的尽头。

        妹妹的恋爱

        在阿克哈拉,追求我妹妹的小伙子太多了!一轮又一轮的,真是让人眼红。为什么我十八岁的时候就没这么热门呢?

        我妹妹刚满十八,已经发育得鼓鼓囊囊,头发由原先的柔软稀薄一下子变得又黑又亮,攥在手中满满一大把。但是由于从没出过远门,也没上过什么学,显得有些傻乎乎的,整天就知道抿着嘴笑,就知道热火朝天地劳动,心思单纯得根本就是十岁左右的小孩子,看到有彩虹都会跑去追一追。

        就这样的孩子,时间一到,也要开始恋爱啦。卢家的小伙子天天骑着摩托车来接她去掰苞谷啊收葵花什么的,晚上又给送回来。哎,这样劳动,干出来的活还不够换那点汽油钱的。

        卢家的小伙子比我妹妹大两岁,刚满二十。黑黑瘦瘦的,个子不高,蛮精神,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我妈看在眼里,乐在心里。据说这孩子是所有追逐者中条件最好的啦,家里有二百只羊、十几头牛、十几匹马、一个大院子,在下游一个村子里还有磨面粉的店铺,还有两台小四轮,另外播种机啊,收割机啊,这机那机样样俱全,再另外还有天大的一片地,今年收了天大的几车草料,院子里垛得满满当当,啧啧!这个冬天可是有得赚了!而且小伙子还有些焊工的技术,冬天也不闲着,还去县上的选矿厂打点零工什么的,又勤快又踏实……听得我眼馋坏了,简直想顶掉妹妹自己嫁过去算了。

        当然了,她自己这个当事人根本还蒙在鼓里呢,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哪里敢告诉她啊!去年的这个时候,也有人跑来提亲,我们想着她也大了,该知道些事了,就原原本本同她商量。结果,可把她吓得不轻,半年不敢出门,一出门就裹上大头巾,一溜小跑。

        所以今年一切都得暗地进行了——先把上门提过的人筛选一遍,品行啊年龄啊家庭条件啊,细细琢磨了,留下几个万无一失的孩子,然后一一安排种种巧合,让他们自个儿去揉巴,看谁能和谁揉到一起去。

        所有小伙子中,就卢家小伙子追得最紧,出现频率最高,脸皮最厚,而且摩托车擦得最亮。于是到了最后我们全家人的重心就都往他那儿倾斜啦,天天轮流当着我妹的面唉声叹气:要是还不清卢家的麸皮债,这个冬天可怎么过啊?……于是我妹深明大义,为了家庭着想,就天天起早摸黑往卢家跑,干起活来一个顶俩,可把卢家老小乐坏了——虽然都知道我妹妹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老实勤快人,但没想到竟然老实勤快成这样。真是捡了天大的便宜啊!

        我们这里没电,晚上早早地吃完饭,就吹了蜡烛顶门睡觉了。可是自从小卢展开行动之后,我们全家奉陪,每天很晚才能把他送走。这使我外婆非常生气,埋怨个不休,因为太耗蜡烛了。

        关于妹妹的事,外婆也什么都不知道,因为老人家嘴恁快,大家瞒妹妹的时候顺便把她也给瞒了。

        可我外婆何等聪明啊,虽然九十多岁了,清醒着呢。所以当小卢连着三个晚上按时拜访后,便冷静下来,按兵不动了。当小卢告辞时,也开始装模作样地挽留一番。人走后,边洗脚,边拿眼睛斜瞅我妹,说:“哪么白天家不来?白天家来呷了,老子也好看个清楚……”

        到目前为止,我们家里仍然还在坚决反对这事的就剩下琼瑶了。琼瑶是我们家养的大狗,也是阿克哈拉唯一咬人的一条狗,凶悍异常,害得小卢天天都走后门。小狗赛虎则欺软怕硬,整天就知道咬小朋友。眼看着小卢进门,远远地狂吠几声便夹着尾巴飞快地闪进隔壁屋里躲着。

        偏偏小卢就不肯放过人家(也可能因为他觉得就这样啥理由也没有地呆呆坐在我家面对一屋子人守着蜡烛等它燃完实在是……太蠢了点……),一到我家就满屋寻着赛虎玩,强迫人家呆在自己脚边。吓得赛虎大气都不敢出,低耸着脖子,埋着脸,夹着尾巴,身子战战兢兢,四条腿却笔直地撑着。我们一家子围着烛火,笑眯眯地看着赛虎木雕似的,任人宰割。也没什么有趣的话题,但就是高兴。

        当我妈他们都不在的时候,我妹就随意多了,还主动和小卢搭话呢。两个人各拾一根小板凳,面对面坐在房间正中央,话越说越多,声音越来越小……非常可疑。真是从来也没见我妹有过这么好的兴致,太好奇了。我忍不住装作收拾泡菜坛子,跑到跟前偷听了几句……结果,他们窃窃私语的内容竟是:

        “今年一亩地收多少麦子?……收割机一小时费多少升汽油?……老陈家的老母猪生了吗?有几窝?……马吃得多还是驴吃得多?养马划得来还是养驴划得来?……”

        呵呵,再说说我吧,虽然我都这把年纪的老姑娘了,还是常常会有修路的工程队职工借补裤子的名义跑来搭讪呢!走在公路上,开过的汽车都会停下来问我要不要一起去下游沼泽地里抓鱼。这就是阿克哈拉。

        和卡西帕的交流

        在我仅仅会说单个的一些哈萨克单词——如“米”啊“面”啊、“牛”啊“羊”啊、“树”啊“水”啊之类的时候,和大家的交流之中真是充满了深崖峭壁、险水暗礁。往往一席话说下来,大家越来越沉默,你看我,我看你,眼神惊疑不定。我总是在给大家带来五花八门的误会。

        刚开始介入扎克拜妈妈一家的生活的时候,真是非常高兴,因为全家人几乎一句汉语也不会,觉得这下总可以跟着实实在在地学到好多哈语了吧?

        结果到头来,自己还是停留在原先的水平,倒是妈妈他们跟着我实实在在学到了好多汉语。

        最初,我教给卡西帕的第一句话是:“我爱你。”

        后来卡西帕又深刻地向我学到了一句口头禅:“可怜的。”

        于是她总是不停地对我说:“可怜的李娟,我爱你!”

        虽然从不曾认真地教过扎克拜妈妈一句汉语,但她很快也会熟练地使用“我爱你”了。

        而全家人都说得最顺溜的一句汉语则是:“对不起!”

        ——大概因为我一天到晚总是在不停地说这句话。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整天都在不停地做错事,不停地向大家道歉。

        全家人里,收获最大的是卡西帕,她足足记录了厚厚的一个本子的日常用语。但一离开了那个本子,她就一句话也应用不了。和我说话时,总是一边嗯嗯啊啊地“这个这个,那个那个”,一边紧张地翻本子,指望能找出一个最恰如其分的字眼。糟糕的是,她是随手记录的,也没编索引。我一直希望能买到一本哈汉词典送给她。

        总之,和卡西帕的交流在大部分时候都是失败的。好在那也算不上什么惨痛的事情。顶多在那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冥思苦想,最后两手一拍:“走吧走吧,还是放羊去吧!”结束得干脆利落。

        卡西帕随身带着一本哈语学校初中第三册的汉语课本。课本后倒是有数百个一目了然的单词对照表,但大都是没啥用处的单词,如“钦差大臣”啊,“拖鞋”啊,“显微镜”啊,“邮政编码”啊……真是的,游牧生活中怎么会用到拖鞋呢?真不晓得牧民寄宿学校的哈语课本是谁编的。难怪卡西帕上了这么多年学,啥也没能学到。

        不过老实说,从我这里,似乎同样也没学到啥像样的。

        很多时候我嫌麻烦,教一个“脸”字吧,半天都发不准音,于是改口教她“面”字。“眉毛”两个字她总是记不住,便让她记“眉”一个字就可以了。

        她怀疑地问:“都一样吗?”

        我说当然一样了。其实本来也就一样的嘛,只不过……

        妈妈看她这么努力,感到很有趣。两人在赶羊回家的途中,妈妈会不停地考她。

        妈妈指着自己的眼睛问:“这是什么?”

        卡西帕响亮自信地回答:“目!”

        又指着嘴:“这个?”

        “口!”

        再指指对面的森林。

        “木!”

        如果卡西帕将来要放一辈子羊的话,那最好不过,否则,操着从我这里苦苦学到的本领(正确但没啥用处的本领)出去混世界……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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