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20年没到兰州了。傍晚,刚一出机舱,浑身就凉得一哆嗦。时令并不晚,才7月初,北京正值盛夏,可兰州已是冷风袭人了。沿着高速公路往东北方向行进,目标是白银市。路倒是不错,崭新崭新的,平坦,宽阔,舒适,和其他省市的国道比起来一点也不逊色。可是不忍往两旁看,看了就沉重得直叹气:种几棵树,也得把几十米长的水管子拉到山上,喷灌。这样“金贵”的植树造林,一般老百姓当然造不起,只见一块块牌子竖在一边,上书“××单位林地”字样,一看就是政府指令的工程。
即使这样的植树,当然也仅限于高速公路两边。稍稍退后乃至再往后面、远处看去,就是一片焦黄。无穷无尽的黄色山包、土冈、丘陵,一直延展至天边,少许地片长着星星点点的芨芨草,据说,今年还是雨水比较多的年份!
唉,大西北,严重缺水啊!水是人类的生命线,没水,就难以摘掉贫穷的帽子。国家全力以赴地“开发大西北”,攻坚战打了好几年,还是这个样子——这里的自然生态状况,实在是太恶劣了!
然而,完全想不到,车行两小时,穿过白银市,我们来到了目的地——黄河石林之畔的老龙湾村,竟然听到了黄河的涛声,看到了一片绿意葳蕤的江南景象!
说这里是江南景象,不亲临此地,简直打死都不信。可我分明是亲眼所见:
浓绿油油的玉米地里,一人多高的玉米棒子齐刷刷挺立,每一枚大叶片都有半尺宽,在和风的吹拂下“满地绿袖招”。绿绒毯一样的水稻田里,尺多长的一穗穗稻米正哗哗大笑地畅饮,灌浆,生长。千姿百态的果园里,苹果长到了婴儿的拳头大,还是翠绿翠绿的;梨子则伸着歪把子,像醉酒的老汉哼唧哼唧地唱着戏文;连成大片的枣树刚刚挂果,小枣子像繁星似的满树跳荡,流光溢彩……
最为独特的是,我第一次看到了花椒树:盛开的大枝小杈上,托举着一树的碎钻一树的珍珠,那绝世独立的造型,比江南园林里的大盆景可漂亮多了。朋友介绍,垅东的花椒本来就全国闻名,货真,味正,价实,像憨厚的甘肃人。老龙湾的花椒名“大红袍”,与闽府最名贵的茶叶同名,可见其品高,足见其金贵。我就找了一老乡家,不侃价,买了好几大包,回京带给至爱亲朋,让他们也尝尝垅地的浓香,人间美事呀。
老乡家有老夫妻俩,还保留着二十年前的淳朴。眼见他们像嫁闺女似的,把一粒粒大红花椒装进一个个小口袋,封好,还轻轻地拍拍,最后才小心翼翼地放到我的袋子里。“这都是俺们一粒粒从树杈上摘的,可不容易了,手指都扎出血呀。”大娘说。她穿着褪了色的旧衣服,枯黄的头发乱糟糟的,上面还有不少草屑,脸上也净是尘土,一看就是被生活的重担压得不轻。不过,她家的房子是新盖的三间砖房,明亮的玻璃窗,四白墙壁落地,看着就喜兴。此时,从屋子里走出一个20岁出头的姑娘,脸上白白净净的,穿着也是城里人的打扮,宛如鸡窝里的凤凰鸟。大娘告诉我,这是她的闺女,在兰州上大学呢。我很为大娘高兴,便赞扬她生养出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女儿。大娘的脸上就生动出了一朵又一朵红润,搭着茬儿说:“学费贵呀,每年都要1万多,所以这不,俺俩下劲儿地给她挣钱呢。”
老龙湾是一片福地。九曲十八弯的黄河在这里打了个呼哨,便留下了一个千年的@型湾地。a是龙头,C是龙身,或者说,黄河化型的龙身搂抱着臂弯里的这一小片土地,使这片永远依在龙身上的福地真好福气,永远也不知缺水是啥滋味?因了这条福龙,湾里的土地永远都是油汪汪的,像东北大平原的黑土地一样,春撒一把种,秋收万担粮,旱涝双丰收。现在又没有了农业税,家家户户都是盆满钵满,粮食、蔬菜吃不完。不过,这里也是一块被禁锢的土地,你看那@也真是禁锢得紧,四周全是高山,只剩下一条细小的出口,要走到大山外面去,难!
难极了!交通工具只是马、驴、骡,剩下的就是人的双脚。说来也怪,除了山坳里这么小小的一块绿色福地,只要出了村子,四周就是圆桶一样的大山了,把村子死死箍在里面,不让出去。山太可恨,全是寸草不生的岩石和砂石大山,高耸接天,层峦叠嶂,威严压地,苍凉冷漠。远的不说,到上个世纪末,丰收的粮食还运不出去,瓜果梨桃全烂在家里,孩子们读书更是成了大人的心病。如此,小小的@伊甸园,成了让村里人一心想逃离的噩梦。哎呀,福龙,你能够给老龙湾带来21世纪的新时代幸福吗?
福龙不敢应声,有人却“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他们先修通了柏油马路,把几天几夜的山间路变成了半个小时一驰而过。又在山路边修建了一个门廊、几个奇怪的造型等等,便把人引来了。人是一大队,还有马队,拍电影、电视剧,还是大导演、大演员、大明星。后来,这个名单就被不断地无限延伸着: 《神话》、《花木兰》、《大敦煌》、《决战刹马镇》、《美丽的大脚》、《雪花那个飘》,以及孙红雷、林志玲、倪萍、刘威、赵薇、孙海英、陈好、陈坤、袁泉……
老龙湾的乡亲们这才恍然大悟: 叫自己又爱又恨的大山,原来也是一座大福山。有了这个觉悟,再搭眼一看,景致可就不同了,从山口刚一走进去,就仿佛来到了一条由千峰万壑接续而成的原始大峡谷,谁给它命名为“黄河石林”的?可真是毕形毕肖!这一峰峰粗砺的摩天雕塑,壁立千仞,奇形怪态,像佛陀,像观音,像嫦娥,像玉兔,像虎豹,像熊罴,像奔马,像腾龙,像雄鹰,像企鹅,像古代城堡,像当代建筑……却就是不像著名的云南石林。云南那里是湿润的南方,即使石林也温婉而细腻;这里却是干燥的北国,粗犷刚烈,不愿像女子那样腻乎,而更愿意把粗硬的大手伸过来,“啪啪”给你肩膀来两下。
关于这石林大峡谷的形成,这些刺天的风丛簇群、峭壁尖锋和深沟等等为何能集中在黄河岸边的这3公里的狭长地带,据说还在探究和考证之中。景区的文字介绍牌子上,只有一句等于是没加任何解释的“废话”:“这是龙湾地质地貌历史的记录。”
当然,来到这里的人们,要的显然也不是什么地质学的阐释,而偏偏就是这股北方的阳刚英雄气!“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说来,这里当年,还真是古战场,一条雄浑的大峡谷,曾被反复厮杀、鏖战、争夺,铁骑烈烈,旌旗摇摇,飞沙走石,日月无光,直杀得来犯者有来无还……
那么,老龙湾的乡亲们,也许就是当年英雄的后代?没时间和他们深入地拉呱,也就一相情愿地作如是想象了。可喜的是,他们今天已经被组织起来了,拉着家里的马匹、驴车、骡车,到景区为游客赶脚,兼做导游和歌手。他们拿出家里最鲜亮的五彩绣品,把驴的(士)、骡的(士)、马匹都装扮得花红柳绿,还拴上唱歌的铃铛,一步一声清脆的银铃。走得兴头起来时,无论汉子还是婆姨,一昂头,就对着太阳和高空,还有万千石林峰岩,高腔大嗓地唱起来了。
唱的什么?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的是那黄河石林,拉到了客人,挣到了活钱,明儿个咱就送娃娃呀,去北京上大学了哟……嗨——嗨!”
(作者为北京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