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举天下以赏其善者不足,举天下以罚其恶者不给。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赏罚。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终以赏罚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
——《庄子·外篇·在宥》
现时人们赏呀罚呀的,都搞得很夸张。善起来举天下之力褒奖好像还不足以表彰其善,恶起来举天下之力惩罚好像还不足以遏止其恶。整个天下拿来作赏罚的本钱、赏罚的用途仍然嫌不够。夏商周以来,整天大轰大嗡地闹腾褒奖这个惩罚那个,百姓们上哪儿能过上符合自己天性的踏实日子呀!
好人坏人、正义邪恶、得道失道、进步反动、革命反革命、民主独裁、正确谬误、友方敌方……二元对立与你死我活的划分局面久矣,似乎还没有人比庄周更早对此提出质疑。尤其是争夺天下的政治斗争,一胜一负,一正一反,一王一贼,可真够老百姓头疼的。我想起了“文革”中一位新疆工人的话:“你说你代表毛主席革命路线,他说他代表毛主席革命路线,谁能告诉我到底谁是真正的毛主席革命路线,我给你磕个响头!”
两千馀年后,新疆的一位工人的哀叹中,保留着“匈匈(汹汹)焉终以赏罚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的回响。庄子馀音绕梁,三千年而不绝!
“天下之大不足以赏罚”,这话也很深刻,这也是一种异化。为了得到天下不惜把天下放弃,为了彰显某种治理天下的学说教义,不惜把天下搞他个天翻地覆,或者为了惩罚某个坏的集团或个人,不惜牺牲天下人的正常生活。这些都是不可思议,也是确有其事其倾向。
而且说明邪?是淫于色也;说聪邪?是淫于声也;说仁邪?是乱于德也;说义邪?是悖于理也;说礼邪?是相于技也;说乐邪?是相于淫也;说圣邪?是相于艺也;说知邪?是相于疵也。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脔卷獊(cāng)囊而乱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岂直过也而去之邪!乃齐戒以言之,跪坐以进之,鼓歌以(wǔ)之。吾若是何哉?
——《庄子·外篇·在宥》
而且喜欢什么目明,那其实是沉醉迷惑于颜色罢了;喜欢什么耳聪,那是沉迷于声音罢了;喜欢人为提倡的所谓仁,这样的说教起因于、同时也加剧了大德的混乱;喜欢义,那是违背道理的同义语;喜欢礼,那不过是助长一套走过场的形式操作与技巧;喜爱音乐,那是助长纵欲沉沦;喜欢圣贤,那是提倡表演作秀;喜欢智谋呢,那是促进了邪门歪道。如果天下人安心地合情合理地生活,这明、聪、仁、义、礼、乐、圣、智八者,有没有两可,无所谓;而如果是天下人不能按照自然的性情过日子了,这八者就闹哄折腾,把天下更是搅乱啦。等到天下大乱,人们也就从此学会了珍惜尊敬这八样说词了。太过分啦,天下人好糊涂呀,这八个词儿说说也就过去了,不就结了?不,他们还要沐浴斋戒,隆重庄严地去讲说它们,跪坐端正地去传授它们,还要唱歌跳舞来颂扬它们。对于这样的愚蠢,我能怎么办呢?
记得三十年前一些青年杂志上谈论过“看透论”的话题,指的是经过“文革”,各种理念与威权的公信力下降,有所谓“看透论”,即看透了一切好听的话语、原则、许诺,认为这些都不可信。庄子可能是最早看透的智者之一。他不但不愿意上君王大臣的庄严昭示与永远英明的当,也不愿上圣人贤人独立知识分子的雄辩滔滔、天花乱坠而又一厢情愿的当。庄子的冷静自持也许后世鲜有其匹,也许真的做到了不上当、不膜拜、不跟着鼓点跳舞……涉嫌冰冷与自私,也许这样的人生太寂寥、太空洞、太自命清高,还不如认准了,冲上去,甘洒热血写春秋,错了就错了,殉了就殉了,血总算热过一回,梦总算做过一回。
明、聪、仁、义、礼、乐、圣、智,本来都是好词,但是到了庄子这里,看到的是它们发展为淫(过度)、乱(打乱原来的自然本性)、悖(冲突)与相(吻合、滑向、助长)的不良倾向的危险。在某种意义上,老庄都反对创造、提倡、使用许多好词儿,认为这些词儿会走向反面。这倒也有一点针对性。正因为许多词儿——概念比具体的事物更加富有概括性,人们会产生概念崇拜、名词崇拜,会产生人服从概念、概念控制了人,或人按概念而作秀的情形。例如,孝是一个好词,但是二十四孝不无过度失当的故事。贞节本来也被认为是好的概念,但是封建的中国以此二字迫害妇女达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一大二公”也是好词,但是五十年代后期的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却严重损害了生产力。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以好字好词好概念始,以过度失当挫折终。
如今的性啊尤其是性感啊之类的词大行其道,是不是有人为地放大、过度、扰乱天然的与合理的分量与秩序的可能,请读者深思。再如民主、自由、价值、神圣、精英、革命、主义以及拯救、使命等词也都很好,有没有原教旨主义、基本教义派、价值霸权与价值纷争乘机煽情惑众,也是可以考虑的。
庄子描写的那种煞有介事地去膜拜概念的情景,幽默而且苦涩。唉!
(有删节。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