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知。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乱。
——《庄子·外篇·胠箧》
至今天下大乱的局面屡屡出现,这就是好智的罪过。天下人都知道去追求他们所不知道的东西,而不知道从已经知道的道理知识中寻找做事的指导,以应对面临的挑战;都知道否定他们所不喜欢的东西,却不知道否定与超越他们已经接受、已经入了局、已经奉为圭臬的一切,所以才会出现天下大乱的局面。
这一段论述令人拍案称奇。说智是祸害,我们今天的人恐怕难于苟同。求其不知而不求其知,太棒了,太亲切了,一直管用到今天。人们不但常常相信生活在别处,而且会倾向于相信智慧在别处、知识在别处。比如“大跃进”,有人相信粮食产量可以上卫星,深挖地可以挖到两三米,绳索牵引拉犁可以将中国直接拉入共产主义,却不相信已经种地种了几千年的农民的常识。过去,许多国人相信苏联的今天是我们的明天,幸亏不是,后来相信别的国家或地区是我们的希望与榜样,就是不珍惜我们自己的已有的实践与经验……
但同时,庄子又提出了要勇于否定自身的伟大命题,你会怀疑你不习惯不熟悉的外来的东西,但是那些你习惯你熟悉的东西就永远那么靠得住吗?靠得住,为什么我们有时候会落后,有时候会走弯弯绕的路?人真是太需要学习长进了。某个时候,某些问题上,你好高骛远,胡作非为,自找失败;另一个时候,另一些问题上,你却抱残守缺,讳疾忌医,打肿了脸充胖子,使自己一错再错,坐失良机,用毛泽东的话说是向着被开除(地)球籍的下场走去。庄子这两句话概括得精彩极了。我们的思想者们,我们对此能够提出点有创意有针对性的见解来吗?
故上悖日月之明,下烁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惴(ruǎn)之虫,肖翘之物,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乱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舍夫种种之民而悦夫役役之佞,释夫恬淡无为而悦夫啍(zhūn)啍之意,已乱天下矣!
——《庄子·外篇·胠箧》
成为祸害的智,往上说是违背了日月的光明清白,往下说是残害干扰了山川大地的精妙格局,还影响了四季节气的运行,搞得小爬虫、小飞虫都失去了自己的生态与本性。太过分了,人们的好智把天下都搞乱了!自从夏商周三代以来,天下就是这个样子啦,不重视纯朴的百姓,只重视巧言令色的奸佞之人、花言巧语之人,不再恬淡无为、清静无事,而是一味地喜好喋喋不休、诲人不倦的那种意图与方式。如果到处是喋喋不休,到处是诲人不倦,到处是自以为是的兜售争强,天下能不大乱吗?
庄子的一些说法,用来谈人的活动对于环境的破坏,简直是准确极了,奇妙极了。很难说这只是巧合,庄子已经看出来了,人的活动对于自然而然地运行着的天地、大道、四时、众生,包括惴之虫、肖翘之物,都可能带来损伤直至灾难。也许当真可以把庄周当作绿色和平组织的思想渊薮来看。
庄子提的另一个问题是,三代以下,执掌权柄的人喜欢巧言令色、花言巧语的奸佞,而不喜欢“种种之民”,种种是纯朴的意思。啍啍,有两种解释,一是说啍啍是诲人貌,另一是说啍啍是喋喋不休的意思。其实我是把两种解释统一起来,好为人师,好为别人制定法度、标杆的人,没完没了地挑剔着、纠正着、讲说着、指画着,他们无事生非,为旁人也为自己制造麻烦,叫做空谈误国,变国家为辩论俱乐部。庄周那么早就为这样的人,为契诃夫的普里锡叶夫中士与雨果的沙威,以及我们所熟悉的“左”爷、事儿妈们画了像,并指出了他们活跃的结果是“乱天下”三个字。
恬淡无为,想得多么好!仅仅靠恬淡无为来治天下的成功事例绝无仅有,因轻举妄动、急于求成、瞎想蛮干、一意孤行而屡干屡败的事例则比比皆是。所以说恬淡无为四个字是一副清火消炎的良药,尤其是对于急功近利者、想入非非者、刚愎自用者、目空一切者与斤斤计较者们来说。可行的路子应该是把有为与无为结合起来,把投入与恬淡结合起来,把热烈与虚静结合起来,把知其不可而为之与安时顺命结合起来。
恬淡无为还是我们的最后一道防线,有了恬淡无为,就有了尊严,有了主动,有了安身立命之处,有了避风港也有了新的起跑线,远离了是非,远离了投机取巧、冒险丢丑,远离了蝇营狗苟,也远离了自取其祸。不管你正在取得多么大的成功,进行着多么必须进行的搏斗,不管你的生活是多么充实,你的心态是多么自信与光明,请别忘了恬淡无为四个字。顺境中,恬淡无为是节奏也是补充,是休息也是对于不测风云的预防,是网球手的发球或接发球准备,可进可退,可攻可守,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在不无凶险的逆境,恬淡无为是休眠,是自我保护而且不露形迹,也是从泰坦尼克号上逃离的救生艇。那么,你是真正不可战胜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