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蠹的芸香

    “杀蠹的芸香”是闻一多晚年对自己国学研究的自况，见于1943年11月25日致臧克家的信中。他说：“你想不到我比任何人还恨那故纸堆，正因恨他，更不能不弄个明白。你诬枉了我，当我是一个蠹鱼，不晓得我是杀蠹的芸香。虽然二者都藏在书里，他们作用并不一样。”自况以明志，形象地表达了他在国学研究中的新变和国学研究的终极目的。

    闻一多的起点是诗人的精神，终点是文化思想批判，贯穿其间的是国学的学术研究历程。在国学研究中，从学术和文化思想角度，我们可以将闻一多从一般所认知的“从诗人到学者到民主斗士”，进一步推进到国学研究和文化思想上的“杀蠹的芸香”！

    “杀蠹的芸香”以及所包含的主体性和现代化的国学精神孕育在闻一多的学术研究历程中，并且是他学术研究的最后结论。他的国学研究结构建立在古代文化和学术史、现代文化语境和学术格局的基础上，先秦文化和汉唐文化为闻一多提供了主要的国学研究对象，清代学术为闻一多提供了朴学的学术方法论，近代文化和学术的变革为闻一多提供了基本的国学意识和国学的学术话语，新文化运动开端的现代文化语境从根本上影响了闻一多的精神和国学价值取向。正是在现代文化语境和现代学术格局中，闻一多最终建立起自己的现代化的国学研究世界，从而与古代学术研究有了本质的区别。可以说，没有古代学术史的影响，他的国学研究就是无源之水，没有现代学术史的激发，他的国学研究不会具有现代价值。

    闻一多国学研究的目的，是以国学研究联系现代社会，提升出国学中的文化思想。

    闻一多并不是传统文化的否定论者，而是拨开封建文化的遮蔽，要在古代文化和文学中抉发我们民族文化的宝贵传统，探寻“民族文化的源头”和“本土文化的中心”，与我们现代社会文化相对接。这些正面的文化思想意义，一方面体现在他对古典文学、古典诗歌的整理和研究中发现出其中所包含的真善美价值，另一方面，在对上古神话、传说、史诗的考订中，寻找蕴藏着原始性的“力”和“美”的民族文化精神，以激活现代中国人疲弱的精神。

    与此同时，闻一多的国学研究从另一个角度发现了国学中没有用处、没有意义、没有价值的部分。中国文化历史悠久，在几千年中累积了浩如烟海的文化产品，而并非所有的文化产品都有用处、都有意义。那么，闻一多的一个重要工作，就是对中国文化进行正本清源、去伪存真、选优汰劣，以“杀蠹的芸香”，把假冒的、错误的、没有用处的、没有意义的文化清除掉，而给我们以真实的、正确的、有用的、有意义的文化。在这个层面中，闻一多一方面通过考据学中的校勘学、辨伪学、辑佚学、训释学等方法，祛除累积在古籍中的错误，寻找遗失的经典；另一方面，在古籍阐释中发现其中毫无价值的思想，这种发现，同样是有意义的。

    闻一多的国学研究还发现出古代文化中陈旧的、虚伪的、腐朽的部分，形象地说就是发现古代文化中的“蠹虫”，这些“蠹虫”不仅没有意义，而且对中国历史和现实有负面作用和消极影响。这突出地体现在闻一多对传统文化思想如儒家、道家包括墨家的批判中，体现在对承载传统文化思想的中国士大夫的批判中。这种重在发现“中国文化的负面”的研究工作应该说具有更为重大的思想意义。

    梁启超在1911年的《学与术》一文中指出：“学也者，观察事物而发明其真理者也；术也者，取所发明之真理而致诸用者也。”严复在《原富》按语中说：“盖学与术异。学者考自然之理，立必然之例。术者据既知之理，求可成之功。学主知，术主行。”可以说，闻一多的国学研究有“学”有“术”，而在“学”与“术”之上更有鲜明的文化思想，对历史文化有一定的针对性，对现实文化更有相当的针砭意义。从近代就一直困扰中国文化发展的根本问题是：如何对待中国传统文化？闻一多的国学研究可以给我们一种参照标准和思想的启示。总体上，他是作为“杀蠹的芸香”在国学研究中完成“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启的思想革命，如郭沫若所说，闻一多“虽然在古代文献里游泳，但他不是作为鱼而游泳，而是作为鱼雷而游泳的。他是为了要批判历史而研究历史，为了要扬弃古代而钻进古代文献里去刳他的肠肚的。他有目的地钻了进去，没有忘失目的地又钻了出来，这是那些古籍中的鱼们所根本不能想望的事。”（开明版《闻一多全集·序》）

    作为“杀蠹的芸香”，闻一多的国学研究所体现出来的文化思想取向，是和鲁迅取同一步调的，体现出文化的批判意识和战斗意志。

    作为“杀蠹的芸香”，闻一多在古代学术研究中所体现的现代文化思想对中国当下的文化选择尤其具有意义。研究闻一多的学术和从他的学术研究中吸收文化思想，可以启发我们思考现实的文化选择。当我们重温闻一多当年的学术文化和思想声音时，无疑会感觉到精神的震撼和思想的震动。研究和抉发闻一多的学术和文化思想，至少可以启发我们，在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上，应该以闻一多的方法和精神为标尺，通过切实精细的研究，在认识传统文化真正内容的基础上采取科学的文化选择态度，做出时代的文化选择；以“闻一多式的学术人格、学术思想和学术精神”中所包含的主体人格、诗性思维、现代精神、批判意识、学术实践意志（文化献身精神）来看待中国历史文化思想，这应该是闻一多的国学研究最现实的文化意义。

    (作者单位：山西大同大学文史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