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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1年01月31日 星期一

    长文好读

    我的中国字

    作者:卓 然 《光明日报》( 2011年01月31日 12版)
    年年有余(篆刻) 鄂力
    和平天下福 孝友人间春(书法) 卓然

        快要过年了,这就难免会让我想起小时候在家乡写春联的事来。

        春联,我家乡的人叫“对儿”。

        事情发生在母亲送给我那本字典之后。父亲见我能够常常翻着字典看,精神大振,做活,走路,嘴里不是打口哨,就是唱上几段戏。听的人就问父亲:“福根哥,有甚喜事了?”父亲却不说,只管笑,只管唱。

        父亲不认得字,但自从家里有了那本字典,每天从地里回来,他都让我念字典上的字给他听。父亲说,听儿子念字,比看戏还过瘾。念到好听的字,父亲就让我指给他看。看着,还一定要抿一点小酒,虽然只是抿了一点,却像是已经醉了,是陶醉了。陶醉着的父亲拿手背擦擦嘴连连说:“哼哼,好字!好字!”

        当父亲听我念到好听的字、吉祥的字,不光想喝酒,还会喊母亲也来听。穿着水绿衣裳的妹妹、拖着鼻涕的二弟三弟,拉着母亲的衣裳角,嚷嚷着也要看。于是,一家人就会把头拱在那盏昏昏的豆油灯底下,围着那本字典,又看又笑。不过,尽管看,就那同一个字,父亲即使看上好几回,再见到时,依然是个不认识。

        那一年腊月,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下得铺天盖地的白。父亲早早起来买回红纸、毛笔、墨和砚瓦,进门就笑:“哈!今年不去求人写对儿了。”母亲看住父亲:“你写呢?”父亲下巴颔往我这一努:“我儿子!”

        在我们农户人家,平常不管过得如何窘迫,过年的时候,门上贴的对儿,纸一定要红,字一定要写得周正,墨一定要黑,似乎还要发亮才好。

        母亲是极希望儿子能写对儿的,然而却又担心儿子写不好。父亲却很自信,把那长长的灰蒿烟袋悠悠地抽着,让袅袅的烟云在屋子里到处飘散着,等着我的回应。

        但是我让父亲失望了:“我不敢写,怕写不好。”父亲一听,就阴了脸,像是要下雨。想到父亲年年腊月去求人写对联,母亲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悄悄低着头纳鞋底。她疼儿子,也疼父亲。

        很长时间,父亲只是不住地抽烟。忽然,母亲放下手里的鞋底,揪起蓝印花水裙擦擦手,去数父亲买回来的红纸,“怎么买了六张?往年……带上剪窗花用的,不是三张红纸就够了吗?”但母亲忽然就明白了:“你爸爸知道你头一回写,难免会错,就多买了几张红纸。写吧,大胆写,自家孩子,就写个马马圪叉叉也好。” 

        为了不让父亲失望,我抓紧时间练字。白天练,晚上练。母亲看我练得苦,就对我说:“去问问你和哥,也许能讨个门道。”

        和哥是我们的邻居,有脚病,常年拄支短拐杖,性情古怪,一个人孤孤地住在码头上,一棵大红果树把个院子遮得青苔荫翳。三间堂屋,一张香几斜在屋子里,那是和哥写字用的。腊月天,和哥的屋子里尽是邻家送来让他写对儿的红纸。整个腊月天,和哥的手都是红红的,嘴唇上,鼻子上,会时常有一片墨。

        和哥很乐意把写对儿的门道教给我,他很希望他的这个小邻居能有出息。正在和哥给我讲写春联的要点的时候,父亲也去了,坐在和哥的炉子旁,不住地抽烟,还不住地把旱烟让给和哥抽。和哥说了很多,父亲就问我记住了没有?我说记住了,父亲就兴冲冲领我回家,让我按和哥说的“诀窍”练字。

        练字的日子里,全家人都在为我忙。母亲把桌子上栽白菜花的瓷碟拿开,把门帘卷起,让家里更光亮些。妹妹帮我割红纸,二弟只管研墨,三弟不住地往砚瓦里注水。父亲则坐在桌子旁边的凳子上,一边抽烟,一边看我练字,样子总是很自得。

        到了腊月二十九,该写对儿了,邻家的叔叔伯伯们都来看,他们不光是看稀罕,还是抱着希望而来的。他们的希望压得我有点喘不上气来,笔一直在砚瓦里不停地转,不时抬头看父亲。父亲嘴唇抿得很紧,只对我微微抬了抬下巴。邻居们谁也没有说话,满屋子几乎都是出气的声音。当我把最后一笔写完的时候,家里憋着的空气才松弛下来,所有的人都裂着嘴笑,说,不错,不错。父亲一直没有说话。母亲紧紧拉着妹妹的手,泪水盈盈。

        大年初一,我们村里人有挨门挨户看对儿的习惯。那一年,看对儿的人几乎把我家的门围了个严实。父亲也站在人群里,在一片赞叹声中,陶醉着,兴奋着。

        过了一会儿,和哥来了,他依然拄着那支短拐杖,一瘸一瘸的。父亲一直看着和哥,脸上带着笑,笑里头隐藏着一种期待。但是,和哥看了我写的对联却寒了脸,不说话。

        父亲沉不住气了:“和,写得怎样?”父亲等着和哥说个“好”。但是,和哥却揉揉他那有一点发红的鼻子说:“这……这写的是什么字?”父亲一下子就愣住了,好像兜头泼下来一盆冷水。院子里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了。

        一下子,父亲的脸就憋红了:“小和!你不认得?”和哥没有出声。父亲就指着门楣上的春联说:“好,你不认得我告诉你。这,这……这是中国字!”父亲的口气很硬,几乎噎得和哥出不上气来。

        和哥看看父亲,依然一脸庄严,就说:“我是说,这写的是谁的字?”父亲一下子变得更加强硬起来了,说:“这写的是我的字!!”父亲的那种神气,活像是只有他才有中国字。

        我以为和哥要生气了,他却淡淡地笑了:“你说的也对,这是中国字。中国字,一般也叫汉字。可是,我是说,写汉字写得最好的,在历史上能够称得上体的,在民间流传最广的,是颜真卿,柳公权,九成宫……他们各家有各家的笔体。你让孩子写的是哪家的字?是柳公权,还是欧阳询?”

        见和哥就样说,看对儿的人就嘈嘈起来了,说人家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才开始写对儿,和哥不该大年初一就来驳斥人家。农户人家,哪里能讲究得起那么多啊!人家的孩子敢写,写得一笔一画,墨也还黑,也还有光气,这已经就很不错了嘛……

        和哥不管旁人说什么,用他的瘸腿直直地站在我家的门口,揉揉他的那个有点发红的鼻子,很认真地说:“我是说,要写字,应该写好。要写好字,就得有个老师,有个师承,有个继承和发扬。来没有源头,去没有方向,写不出中国字的味道来,写不出汉字的精神来,这就是你的汉字吗?这就是你的中国字吗?……”

        说到这里,好像有人要说话,父亲立刻抬手制止了,对和哥说:“和,你说,你说……”

        和哥就接着说:“我知道,在场的人或许不能接受我说的话。大家是光说把自己的地种好就行了,写字似乎只是写字人的事。是的,写字应该是写字人的事,但写字的人写个狗字,贴到你门上,别人是笑话谁呢?把字写得不像个字的样儿,贴出来,人家外村人过来看了,不说咱没有文化吗?”

        依然有小声的议论,但风似乎在向和哥那边倒。

        “且不说外村人怎么看,就说孩子。要说,孩子也算是有出息了,敢写,能写成这个样子,真的很不错。但是,孩子才开始学写字,才上路,我们,尤其是我,先识了几个字,难道不应该给孩子拨一拨水道儿,引引路,让孩子迈出的头一步就走在正路上吗?”

        一时间,鸦雀无声了,人们都在静静地听和哥说。

        父亲很激动,看着和哥,手不由自主地哆嗦着。我还听见,母亲似乎在屋子里啜泣。

        “孩子是会有出息的,但是还得下苦功练,好好练,不管谁家的字,都是叫‘汉字’。”

        过罢年,我天天照着和哥送给我的那本柳公权的字帖练字。母亲说,练字是不是也应该像她绣花那样,有个“样儿”呢?于是,母亲居然拿了珠子穿上线,把一个纳鞋底的大针也穿上线,吊在我的面前,让我照着和哥说的“垂珠”与“悬针”练。母亲还把最好的老南瓜切开,挖出瓜籽来,在桌子上放两三颗,让我照着练汉字的那一个“点”。母亲还让父亲到村里剧团上去借回来一把劈刀,让我照着练那一“撇”。春天来了,母亲回娘家要了蚕种,养了蚕。麦黄时节,先捉了一只老蚕放在桌子上,让我看着练那一“横”。但是,不管我照着母亲摆下的“样儿”怎么练,怎么描,怎么画,母亲却总是摇头,说我的字好像还缺点什么。

        缺什么呢?母亲左看看,右看看,终于看出意思来了——我的字缺少和哥说的精神,中国字的精神。这精神应该是什么样子呢?“悬珠”、“垂针”、“卧蚕”,都可以找到“样儿”,至于精神,我想母亲是绝难找到“样儿”的。然而,她却不甘心,一直在为汉字的精神寻找“样儿”,最后,都有一点恍恍惚惚,寻寻觅觅的,口中总是不住喃喃地念叨着:“汉字,汉字……”

        功夫不负有心人,母亲终于找到了汉字的“样儿”。那一年的秋天,父亲挑了一担沉沉的谷穗刚刚走进院子,母亲突然惊呆了,对我说:“孩子,看你爸爸,一个汉子……”母亲说着,泪珠儿就簌簌地落下来,落在蓝蓝的印花水裙上。

        我不知道母亲说的是“汉子”还是“汉字”。看着光着臂膀,肌肉骨突,膀子上稳稳当当横着扁担的父亲,我一子全明白了。周正,坚强,刚毅,堂堂正正,顶天立地——那就是我的父亲,我的中国字!

        (作者为山西晋城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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