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
——《庄子·外篇·胠箧》
所以,盗跖的门徒请教跖:“师傅您说,强盗是不是也有自己的道(规矩、法度)呢?”跖回答说:“哪儿能没有道呢?揣度某一家某一室中有无或有多少有什么样的财宝,这叫圣明;行盗时抢先入室,甘冒风险,这叫勇敢;得手后撤离,走在后边,负责断后,这是讲义气的表现;知道可做不可做,这叫智慧;有了赃物,分配平均,这叫仁德。没有这五条修养而想当成有头有脸的大强盗,普天下是找不着这样的例子的。”
太妙了,盗亦有道从此成了国人的口头禅。庄子太超前了,他早就告诉我们,千万不要以为圣人或权力或正宗或主流能够垄断道、道德、仁义礼智信、真善美……这些堂皇概念,强盗也照样会有或已经具有强盗的道、道德、仁义、智勇……这既振聋发聩,又触目惊心,既奇谈怪论,又更上一层楼。这里还真有点造反有理的意味。既然盗亦有道,当然盗亦有理。例如,按照朝廷及当时多数百姓的观点,梁山好汉是强盗,然而这些强盗,不是也特别讲义气讲规则,直到有的人还讲忠君、讲造反实是不得已吗?他们的排名顺序也是规规矩矩的,讲尊卑长幼,符合至少是部分地符合儒学。再说恐怖主义,从国际政治直到国内政治的维度,我们是坚定地反对恐怖主义的。但是,难道恐怖主义者就没有自己的一套精神资源、精神能力与价值悲情吗?当然有。所以仅仅靠军事力量是无法达到反恐的目的的。只有从政治上、经济上、文化上全面地思考国际社会所面临的问题与挑战,并做出全面的适度的与聪敏的应对,并且准备付出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付出巨大的努力和代价,才能从根本上解决恐怖主义的问题。美国在军事上经济上都是如此强大,却在两场反恐战争之中身陷泥淖,进退维谷,他们就是太不懂得盗亦有道的道理了。
这一点启发我们,为了战胜对手,必须尊重对手。
让我们进一步分析一下,什么叫盗亦有道呢?庄子以此来说明圣人之道也可能为强盗所用,从而贬低所谓圣人之道的意义,祛除圣人之道的魅力、压力、光环与高高在上。但是,也许此篇的作者始料不及,你既然讲盗亦有道,盗做事盗偷盗也要通晓人情世态,研究人与财宝的流动规律,团结己方人士,相互配合掩护,麻痹防盗体系,防备被警察捉住,提高“效率”,降低“成本”,也就等于说道与盗有同一性,有互相转化的可能。
盗亦有道的另一面肯定是道亦有盗,任何自以为或被以为得道者,都仍然有自己的欲望、私利与人性弱点,因此他掌握理解的大道,都有被窃取、被利用、被歪曲、被自觉不自觉地曲为解释,使之成为自己某些行为的借口,成为自欺欺人的遮羞布的可能。而道被窃取、利用、歪曲以后呢,道本身变成了强盗逻辑,圣人有可能自行变成盗跖。
而另一种情况下,胜者王侯败者贼,胜利了的有道之盗跖,也并非不可能变成圣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圣贤师表,宁有种乎?在一定的条件下,盗道道盗,互相否定也互相学习,互相参照也互相转化。
先秦诸子百家,其学术盛况与争鸣氛围固有其灿烂辉煌之处,然而这些几千年前的天才人物,努力兜售的核心货色正是其帝王之术、御民之术,当然也包括了某些民本、爱民、合情合理地调节与规范君臣、君民、臣民的关系的思想(以儒家为代表)。只有庄子讲御民讲得少一点,但也没有完全死心,他在《人间世》里,在《应帝王》里,仍然没有放弃他的齐物、养生、无为、无用、无争,没有放弃任其自然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奇术。但他毕竟退而求其次,他清醒地知道并不是每一种御民之术都派得上用场,有的人一生搀和不进御民大业,成不了帝王师,却成了帝王御民的法术邪术的牺牲品。
庄子与其他各“子”的区别在于他实现了论说重点的转移,他更着重的是士人个人的精神与生命救赎,而不是御民上的丰功伟绩。请看,盗亦有道,那么道亦有盗——即满口仁义道德的大人先生,满腹经纶的君君臣臣们,也有这样的那样的一肚子男盗女娼。所以,庄子对儒家学说说:“我不相信。”
他转而教给你一点终其天年之术,槁木死灰之术,在大臭椿树下高枕无忧之术,乘着大葫芦浮游于江河湖海的流浪之术。而且,他告诉你不要那么相信礼法,不要相信仁义说教,不要相信圣人的封锁加固,不要相信严防扒手的措施与操劳,这样,至少多一点内心的解放,自我的解放,精神的平安,直到精神上的逍遥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