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为胠箧(qūqiè)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縢,固扃鐍(jiōngjué),此世俗之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縢之不固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
——《庄子·外篇·胠箧》
人们为了防备翻箱撬柜开包的小贼,一定会捆紧绳索,加固锁销别棍,这是世俗所谓的聪明。然而大盗一来,干脆抄起箱柜、挑起口袋就走,唯恐箱包柜子关得不严实,锁得不牢固。那么,本来所谓的聪明人,不等于是为大盗积聚财富提供方便了吗?
非常奇特的思路,想想却全有道理,只是除了庄子再没有人这样说话与说这样的话。这样的话是庄子的一大发明。怎么那个时候的国人这样有创意,这样敢于并且善于说新鲜惊人的话?怎么后来再没有人这样说话与说这样的话啦?是说话人胆子太小,还是语境变化太大?
《红楼梦》第一回中甄士隐吟诵道:“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在《共产党宣言》中,马恩则说:“随着大工业的发展,资产阶级赖以生产和占有产品的基础本身也就从它脚下被挖掉了。它首先生产的是它自身的掘墓人。”人的行为的后果有时是行为的动机的反面,庄子发现了这个秘密,这个规律。这是惊人的发现,这个发现有助于人们更好地反思,自己所做的所忙碌的一切,会不会其效果是适得其反?
故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
——《庄子·外篇·胠箧》
所以我要发表议论:世俗所谓的聪明人,有谁不是为大盗积聚财富的呢?而人们所说的圣贤,又有谁不是为大盗看管保护的呢?
当真令人叹息,聪明了半天,严密了半天,牢靠了半天,智是为大盗积累,圣是为大盗保管。原因在于,你只有小智小贤,你仍然是伙计,是打工仔,你是为老板在打工。所谓大盗就是盗得老板身份、老板权力的盗。所谓小盗,一般的盗,则只盗箱子、柜子、提包、口袋。人们的知识在于防小盗,保财物,而如何争夺老板权,即争夺权力,恰恰是诸子百家所回避的。包括老庄在内,他们提出了一些理想主义、乌托邦主义的命题,如“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礼记·礼运》)、“太上,不知有之……功成事遂……我自然”(《老子》第十七章)、“天下唯有德者居之”(《礼记·中庸》)等,但这些往往难于做到,于是变成了老板的包装。蓦然说出老板权的实质,捅破了这层窗户纸的,正是《庄子·外篇》中的《胠箧》一章。
这是整个《庄子》一书中最“厉害”的一章。它富有颠覆性、叛逆性,它敢于立下大逆不道之论。它不但批评某个侯王大臣,而且戳穿整个封建体制,戳穿各个侯国与整个“天下”格局的意识形态基础。它揭露,大盗不仅能够盗财物,而且能够盗国家权力,能够盗用维持权力运作的仁义道德、修齐治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套。他帮助你明白孔孟圣人的一套大道理,可以为善所用,也可以为恶所用,可以为真所用,也可以为伪所用。它打掉你的精神枷锁,它寻求个体的思想解放。
然而它的思想解放是非常消极的,它戳穿了价值规范上的悖论与有意无意的骗局,还有实际操作上的种种危险,但是无物可以替代。它只会说“我不相信”,它只有逃避、躲藏、尚愚、槁木死灰一条路,不知道这样的路同样可以为大盗所用。
太彻底了就走向自己的反面。太看透了就走向自己的反面。它敢于否定君王、圣人、仁义、智巧、一切专长、一切教化与文明,问题是,它给自己也给读者究竟能够留下什么呢?
呜呼庄周!哀乎庄周!惜乎庄周!
——王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