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及至圣人,蹩躠(biéxiè)为仁,踶(zhì)跂为义,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摘僻为礼,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孰为牺尊?白玉不毁,孰为珪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庄子·外篇·马蹄》
保持无知的状态,也就不会脱离至德、大德、玄德;保持无欲的状态,也就会处于朴素、质朴、纯正的情况中。能够素朴,也就能使万民百姓的天性得到发挥满足,永葆无瑕的天性。到了某些所谓圣人那里,吭哧吭哧搞出个仁来,吱扭吱扭闹出个义来,好了,这一回天下就琢磨疑惑嘀咕上了;再随心所欲地弄出点乐,别别扭扭闹出一大套礼法礼仪礼数,天下众人也就分了家——分裂,分化,互为陌路,互不理解,乃至互相敌对起来了。唉,不砍伐纯朴的树木,哪儿来的酒器?不毁坏洁白的璞玉,哪儿来的璋?不废弃自然而然的大道玄德,哪儿用得上仁义?不背离真实的性情,哪儿用得着礼乐?五色不错乱,哪儿能调出好看的色彩?五声不错乱,哪儿能应和六律?砍伐树木而制造器具,是工匠的罪过;毁坏道德而提倡仁义,是圣人的罪过。
文章写得真漂亮!稀奇的、与众不同的思路,写得洋洋洒洒,雄辩而且情绪饱满。你说这是庄子的幻想吧,这些说法却确实不无道理。仁义的说教有时会变得虚伪空洞,残害性灵,会成为迫害他人攻击他人的旗号。自古以来,政治斗争中的一方,总是会以对立面不仁不义、无道无德为理由号召鸣鼓而攻之。所谓鸣鼓而攻的鸣鼓,就是鸣仁义之鼓。礼法与按礼法奏乐,有时也会令人生厌,变真情为走过场。所谓行礼如仪,潜台词是并无真情实感。各种制作,不是没有可能变成造作,变成对于材料的浪费毁弃,将无数人力、物力、财力投放到莫名其妙的工艺中,成了自找苦吃、自找麻烦。人的这种“制造”的习惯,破坏了多少生态,糟蹋了多少资源!求新逐异、浮躁追风、装模作样而实际上是资质庸劣的艺术,闹出了多少混乱变态、自欺欺人的色块与音响,毁坏着而不是陶养着人们的耳目身心。庄子太有预见了,他已经预见到二十世纪、二十一世纪的视听信息的爆炸与危殆了!他早在两千数百年前,已经呼吁原生态,呼吁回到大自然了!
这里的有了仁义天下始疑、搞了礼乐天下始分的说法也极精辟。依此而言,后天的、由圣人辛辛苦苦制定宣讲的仁义之说,不过是凭空增添了麻烦与困惑。人做各种事情,本来靠自己的本性与良知就可以做出判断,何者可为何者不可为,一加仁义之论,一搞外加的概念崇拜、概念统制,反而使疑义增加。例如父慈子孝、君明臣忠、夫唱妇随,一般情况下似乎比较好办,如果父子、君臣、夫妇之间出了矛盾,各说各的理,或者是君、夫的责任更大,怎样做才符合仁义的要求呢?不疑才怪,不争才怪。至于礼乐使人分家,这个思想就更先进了,这就是亨廷顿所说的文化冲突的滥觞啊,你提倡你的礼乐,我提倡我的礼乐,两者不统一,能不掐起来吗?
这是勇敢的逆向思维,这是东方古典的阿凡达:你们都说伯乐等专家能人伟大,我偏偏认定是伯乐给野马天马、是木匠给林木、是陶匠给土石带来了无穷的灾难,给自然给人类带来无尽的麻烦,是文化尤其是儒家的仁义道德带来了虚伪、矫饰、空谈、歧义,搞得人生如此复杂而且纷扰、生硬而且痛苦。而理想的盛世是远古,是万物成群连属其乡的混沌状态。是人与草木,与鸟兽的不分彼此,共生共游,欢欢喜喜!什么时候统治者能够也明白这一点,走向恢复远古生活的大治与无为呢?
可以说,《马蹄》一章是《庄子》的准文化批判主义、准非治理主义(尚不是无政府,但多少通向无政府主义)、返朴归真主义、准泛神主义即自然神主义,是老庄的大道乌托邦主义的宣言与标本。 ——王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