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这个茶的国度里,老百姓所谓“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茶虽排在末尾的位置,但却是一门最有讲究,最有情趣,最有文化,最令人心醉的学问,这是其他六宗日常生活必需品所不及的。
在人的一生中,烟,做过你的朋友;酒,也做过你的朋友。但到了一定年纪以后,医生会劝你戒烟,戒酒。即使无人相劝,这两项嗜好,也会淡出你的视野;而能坚持到最后的朋友,却是茶。应该说,茶是须臾不可或缺的东西,客人到访,沏茶相待,谈天说地,茶最提神,读书写作,茶助文思,上班开会,必备者茶,所以,没有了茶,中国人的生活就会显得不那么完整。
今人泡茶,谁都会的,用烧开的水或歇开的水往杯子里或茶壶里一冲,就行了。古人煎茶,就比较麻烦,一是在炉子上将茶煮来饮用,一是在炉子上现烧水现沏。茶铫,泥炉,烧炭,颇为考究;好水,好茶,好火,更是不在话下。在宋代,皇帝要是赐给谁一封龙凤团茶,那就是很值得炫耀的光荣。自中唐德宗年间开征茶税,可见在公元八、九世纪,中国人已开始有了饮茶的习惯。
至今还保持着古老饮茶风俗的倒是东邻日本的茶道,和闽粤一带的潮汕功夫茶,庶几乎近似。我见识过茶道的表演,也领教过功夫茶的操作,好是当然的了,但考较起古法来,都有不太讲究火功之嫌。唐代陆羽《茶经》下卷第五篇谈到煮水,“其沸如鱼目,微有声者为一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为三沸,已上水老不可食也。”这里的奥窍,就全靠炉火的调节了。
宋人苏轼有一首题名《试院煎茶》的诗:“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蒙茸出磨细珠落,眩转绕瓯飞雪轻,银瓶泻汤夸第二,未识古人煎水意,君不见昔时李生好客手自煎,贵从活火发新泉。又不见今时潞公煎茶学西蜀,定州花瓷琢红玉。我今贫病常苦饥,分无玉碗捧蛾眉。且学公家作茗饮,砖炉石铫行相随。不用撑肠拄腹文字五千卷,但愿一瓯常及睡足日高时。”
苏东坡的这首诗,写于北宋神宗熙宁五年杭州任上,当时王安石主政,改革取士之法,罢诗赋、帖经、墨义,专以策,限定千言。诗的末句就是一种时事的暗讽了。不过这首诗却道出了茶与火、火与水的关系。固然,无水无茶,茶离不开水;同样,无火也无茶,茶更离不开火。
为什么火在煎茶中起到很重要的作用呢?水因热度释放出气泡,温度愈高,气泡愈大,最初像蟹眼大小,慢慢地便像鱼眼大小。宋·庞元英在《谈薮》中:“俗以汤之未滚者为盲汤,初滚者为蟹眼,渐大者曰鱼眼。”而讲究饮茶的古人,则认为,沏茶的水,若是滚过了头,就“老”了,用这样的水煎出来的茶,在口味上就要差池一点了。诗中还有一句“贵从活火发新泉”,何谓“活火”?就是要不停地用扇子扇,使炭火得到充分燃烧,使水沸腾到一个适当的程度,好水好茶的滋味,才能够得以最佳状态的发挥了。
这就是说,古人饮茶,讲究的是“火候”二字。
火力过旺,有烧干锅的危险;火势太弱,难保很快就会熄灭;太靠近了火,存在着灼伤的可能;离火太远,又会感到寒意浸人。煎茶如此,为人又何尝不如此呢?做事情,有深浅之别;打交道,有厚薄之分;写文章,有高低之差;用感情,有浓淡之异。老实说,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你和上下左右,四面八方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随时随地,都会发生这种远和近、亲和疏、冷和暖、前和后的尺度上的如何衡量,还有分寸上的如何掌握的问题。
因此,苏轼的《试院煎茶》,告诉天天喝茶的我们,茶应该恰到好处地掌握火候,人也应该恰如其分地掌握火候。茶的品格,不是十分的强烈,但也不是那么怯弱;不是十分的浓酽,但也不是那么无味。人的品格,自然也应该不温不火,不急不徐,进取而不保守;积极而不躁急。喜清新,倡自然,求本色,好自如的煎茶道理——恐怕,这也应该是我们做人的精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