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 笑

    身在香港，时时会想起1986年陪外公来此地讲学的情景：以86岁高龄访问香港，引起了香港各界的重视，更因他的到来，香港掀起了“红楼梦热”，而他短短七天的访问被当地媒体称之为“俞平伯旋风”，也是实情。24年过去了，有谁还会记得当年的盛况？唯留在我的记忆中，亲切、伤感。

    4年后的1990年10月15日，他因第二次中风离开人世，带着无数的遗憾和对《红楼梦》的挂牵。

    20年后的今天，回忆他最后的日子，有说不出的感慨和心酸，他被男佣抱到书桌前，已经变得迟钝的双眼却仍未离开摊在他面前的《红楼梦》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那时的他神智不清，讲话也是断断续续，很难听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唯有一句话被他不断重复：“你要写很长很长的文章，写好后拿给我看。”当然，我无法搞清他要我写什么文章，且我清楚地知道即便是写好了，他哪里还有可能去看去改呢。几经反复，总算搞明白了他的想法：要重新评价后四十回！那时我真的想对他说“算了，外公，为这《红楼梦》您吃了一辈子的苦头，还提它做什么？”

    我没能完成他临终前的委托，“要重新评价后四十回”，非他莫属，只可惜一切都太迟了。病前，他曾多次与我谈到“后四十回”的问题，思路非常清楚。他说：

    “前八十回铺得太大，后面要收住，的确不容易。所以我说高鹗很了不起，你知道有多少种续书的版本吗？惟有高鹗是成功的。不管怎么说，《红楼梦》现在是完整的，如果只有八十回，《红楼梦》是否能有现在的影响都很难说。”

    “续书中败笔是有的，但不要求全责备。高鹗若不做这样的事，别人做会更糟……前八十回就没有败笔吗？”

    在访问香港的记者招待会上，有记者问：“有人说后四十回是高鹗续，有人说是曹著，俞老看法如何？”他回答说：“我看是高鹗续作。后40回文字上是很流畅的，也看不出很大的漏洞，但关键是人物的观点和内在思想明显看得出是和前八十回不一样。但高鹗还是有功绩的，毕竟是把书续完了，而且续得很不错。”

    这一系列的谈话，与他早年否定后四十回的学术观点有明显的差异，是他晚年对《红楼梦》后四十回的重新审视和纠正，也展示了他老人家勇于修正错误的坦荡与真诚。只可惜，他晚年的学术观点从未引起过“红学界”真正的重视，仔细想想，除对他的批判“重视”之外，他又何时被重视过呢？

    捡拾外公写给我的一副对联，那上面写道：“忠厚留有馀地步，和平养无限天机”。这是他读苏轼《定风波·常羡人间琢玉郎》的感悟：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教分付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苏轼《定风波·常羡人间琢玉郎》）

    该可不必为外公是否被“重视”而有些许的遗憾或不平了。微笑，他带着微笑看这不平的世界，带着微笑走过九十载，带着微笑和那颗永不泯灭的童心步入天国，去寻《西湖的六月十八夜》、《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和《陶然亭的雪》……

    （注：三篇均为俞平伯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