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5·21和9·17《光明日报·文荟副刊》先后发表作家吕雷和96岁的四川省作协名誉主席马识途同志的文章,令我再次回首往事,感慨万千。他们的文章都是从不同角度写了一件事:革命烈士齐亮在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高昂信仰的头颅,把死的危险留给自己,把生的希望留给别人。我本人就是这件事的见证者、当事人,也是当年齐亮烈士拼死相救的地下党员之一。时光流逝,往事苍茫,但齐亮同志两眼炯炯有光,英俊潇洒的光辉形象始终活在我的脑海里。
我永远记得:1948年9月4日他冒险前来,通知我紧急撤离的那一刻,我们紧紧地拥抱,他那出自肺腑的一句“今后恐怕我们很难再见面了,望多多保重”,令我至今刻骨铭心。我常常跟孩子们讲起齐亮拼死通知我紧急撤退的事,每每让全家都感慨不已。1994年吕雷带他的女儿吕丹去重庆,特意在齐亮的雕像下合照留念。今年清明节期间,吕雷去重庆开会,我在红丝带上写上齐亮、马秀英等五位烈士的名字,叮嘱他一定要配上精致的花篮,前去渣滓洞拜祭。会后,吕雷在《光明日报·文荟副刊》上发表了题为《聆听烈士的声音》的文章,在广东反响很大,甚至香港的爱国工会都作为学习材料传阅;96岁的老作家马识途读后,也不顾高龄和成都酷热的天气,挥笔写了非常感人的文章,“文荟”再次以大篇幅发表。
1948年夏天,重庆地下党遭到毁灭性的破坏,地下党市委书记刘国定、副书记冉益智先后被捕叛变,供出了党的地下组织,江竹筠(江姐)和很多中层骨干被捕,时任北区区委书记的齐亮也随时都有被捕的危险。这时他若迅速掩蔽起来完全是可以的,但他冒着极大的风险,在整个重庆市四处奔走,通知他所知道的组织和地下党员紧急撤退。
当时,我的直接联系人是学运特支书记胡有猷,久未见他来联系,也未见到《挺进报》,我感到事情不妙,于是跟妻子夏耘商量,赶快用预备方案去联系,夏耘怕我会出问题,远远地在后面跟着我。到了靠近北碚的一座桥上,我看到一穿着灰色长袍的青年坐在桥墩上,拿着一张反动报纸《扫荡报》在看。他身边放着一盒当时很流行的美国“固灵玉”牙膏,这是第一个联系暗号,对了。我走上前去问路:“先生,去北碚是向北走还是向南走?”正确的路应是向北,他却说:“向南走。”这是第二个联系暗号,也对了。我再一看,原来是齐亮化了装亲自来了。
齐亮原来是中共南方局青年组的,同时也在《新华日报》工作。1946年南方局迁往南京,国民党反动派强令中共四川省委和《新华日报》撤返延安时,齐亮乘机溜了出来,转入重庆地下党。过去他在《新华日报》工作时,我们彼此认识。我走近他跟他并排坐着,两个人像聊天一样,他低声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地下党有人被捕,而且不是一般的人。你赶快回去通知‘红’了的人,不论是党员还是‘六一社员’迅速撤离。下一步你也要准备撤离,至于怎样安排,等再碰头时决定。”他约定了再次碰头的时间、地点后,紧紧和我握了握手,即转头离去。
我回来按照他的布置,紧张地疏散人员。因为夏耘还未暴露,手上还有工作,我们决定由我带着一岁多的儿子吕雷先走。然后,我们就焦灼地等待跟齐亮的碰头。
不料一天清晨,齐亮突然非常紧急地径直来找我,说:“现在不少中层干部被捕,胡有猷也被捕了,很可能是上层出了大问题,可以说整个摊子己经烂掉了。你得立即撤出重庆,迟半天都不行!”他留下一个联络暗号:接头同志叫“青方”,我为“李成”,然后他和我紧紧拥抱一下,说:“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得先走。今后恐怕我们很难再见面了,望多多保重!”这句话刚讲完,他就赶快转身,飘然而去。我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心里非常感动:他是叛徒刘国定、冉益智的直接下级,按理说他最危险,但是他却先一一通知别人撤退。这种临危不乱的信念、视死如归的气魄,来自于他坚定的信仰。他为了保存党的力量,不惜牺牲自己。使我们非常惋惜的是,在尽了最大的努力通知大家撤退以后,他回到成都隐蔽,还是被叛徒冉益智出卖了。
齐亮被捕后非常坚定。敌人在重庆行辕二处审问他,他什么都不承认。后来敌人把叛徒出卖他的档案拿出来给他看时,他强压怒火,昂然回答:“不错,我是北区负责人,但你们不可能在我这里得到什么。”特务再次要他交代北区的组织,齐亮也再次回答:“除了我之外,要什么都没有。”特务没有其他办法,只好拿出最后一招:“你不交代,面前只有两条路给你,一条是从此改过自新,一条是枪毙!”不等特务说完,他斩钉截铁地大声回答:“我选择后一条路。”齐亮这种横眉冷对、毫不妥协的态度弄得特务们毫无办法,只好把他押回牢房。
齐亮在狱中非常沉着冷静地坚持斗争,他辅导难友们学习党的纲领和各项政策,还写了一篇文章《怎样做党支部书记》,并教难友学俄文。
1949年11月14日,敌人要对他开杀戒了。被押出牢房时,他从容不迫地走出去,和每一个难友告别。最后,用充满胜利信心的声音对难友们说:“再见!”
到了电台岚垭刑场,齐亮昂首挺胸,以超越死亡的英雄气概从容就义。
我今年已经88岁,有三子一女,加上孙子和女婿,拥有一个15人的幸福大家庭。如果不是齐亮冒死相救,也就没有今天的我,吕雷也就成了“小萝卜头”,哪里还有这个家呢?我们的许多家庭,我们的国家都是千千万万烈士的鲜血换来的,你看:北京天安门前,不是就矗立着一块庄严、肃穆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吗!
烈士们为了理想,为了信仰,不惜拋头颅、洒热血、英勇牺牲,建立了他们以死搏来的新中国。今天,扪心自问,我们还记得他们吗?我们还能够像他们那样以身许国吗?我们共产党员的信仰和理想,究竟还有多少?革命胜利以后,作为执政党的干部,当了各种级别的官,不会像过去烈士们那样,搞革命就会坐牢和杀头了。有人在权和钱的面前过不了关;即使我们自己,即使不敢忘记列宁“忘了过去就等于背叛”的教诲,但在保持革命精神方面,是否有所弱化呢?如果明天需要流血牺牲,我们还能挺身而出吗?执政党长期执政,每个执政党的成员都必须警惕这样一个问题:奋斗精神的弱化!
我们应该永远记住,不能让烈士们的鲜血白白流失,挥霍烈士们为建立新中国所流尽的鲜血,就是犯罪!老年、中年和青年人,都要不忘昨天,更要珍惜今天,不要为物质利益而丧失了支撑我们的精神力量——信仰和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