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倒在战场上,却倒在了病床上,但她的心一定徜徉在云端,共和国的万里碧空就是她的战场;
她没等到谢幕,就倒在舞台上了,她原本更加精彩的人生演出戛然而止。
她在日记中写道——“如果说职业是我的‘红舞鞋’,‘认真’则是舞鞋上的系带”,只是这条“鞋带”扎得太紧了,以至于“绊倒”了她,再也没能站起来。
这是一场悲情的演出,在观众的惊愕中,她倒下了。
看到这张飒爽英姿的照片,你绝不会相信,这是一个癌症晚期病人的容颜。她说,在化疗之前,要去拍一张精神些的照片,别影响了空军的形象,因为,她爱中国空军。
明知此去无归路,她偏偏把病中日记命名为《远征记》。这注定是一场悲情的远征,但她仍然对朋友们说:我的灵魂永远不会与你们说再见。
她叫季岩,空军指挥学院副教授,空军大校,2010年3月27日因病医治无效去世,终年53岁。
她的离去,感动了无数共和国的将军、士兵和普通民众。中央军委委员、空军司令员许其亮在读完季岩的先进事迹后,专门作出批示:“为之感动,为之痛惜,应为这种精神鼓与呼!”
从小护士到全军第一位军事战略学女博士
季岩1957年7月出生,江苏启东人。她从小在空军部队大院长大,父亲季学范曾是航空兵师师长。她亲眼目睹了父辈们如何把毕生心血献给党,献给空军。对幼小的她而言,“空军”不是一个简单的符号,而是一种日渐深重的情结。
1974年7月,季岩高中毕业后,父亲劝她当兵,她不干,而是响应党的号召,没同家人商量就偷偷去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直到成为山东省的知青模范,并入了党,来到父亲单位作报告时,父亲才知道女儿在农村干出了业绩。1976年2月,农村基层党支部推荐她作为优秀知青参军入伍,成为济南军区后勤部148医院的一名卫生员。两年后,她以济南军区第一名的成绩考上济南军区军医学校。毕业后,她又坚持自学,获得大专文凭。从知青到护士,空军指挥学院副院长朱和平少将认为,这是季岩的第一次人生转折。
1989年9月,她考入当时的空军政治学院,成为一名哲学系研究生。随着她加入空军行列,这种朴素的感情逐渐升华为一种担当使命的理性追求。
1992年,季岩获得哲学硕士学位后来到空军指挥学院任教。其实,她从入伍到攻读硕士研究生之前一直从事医护工作,直到成为一名空军指挥学院教员时,她才真正开始研究和思考军事理论问题。但对于一个心怀空军情结的人来说,这有什么关系呢?在军事理论这条长路上,她一直是一个远征者。
1998年,经过多次艰苦的努力,季岩终于考上军事科学院,攻读军事战略学博士研究生课程。她的那篇24万字、题为《论相互安全》的论文被评为军事科学院当年的优秀博士论文,受到了导师和答辩委员会专家的一致好评。
她成为了我军首位战略学女博士。
在获得智力上自我实现的满足感的同时,季岩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别无选择,这一辈子已经无法离开“战争”了。她说:“研究战争是为了制止战争,而在战争理论领域里,钻研越深忧患就越深,就越发欲罢不能。”
天妒英才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作为全军首位军事战略学女博士,季岩的才华有目共睹。她始终把思维的触角伸向军事理论的最前沿。
1999年的科索沃战争,我驻南联盟大使馆被炸,她对北约的野蛮行径感到强烈愤慨,但更冷静地捕捉到了这次军事行动背后所蕴藏的惊人变化。随后,2001年的阿富汗战争,2003年的伊拉克战争,她和几名同事组成了观察小组,交战期间每周都对战事进行战略评估和军事分析,撰写了大量研究札记。
季岩和同事们敏感地发现了战争历史细节之中潜藏着的未来趋势——预警探测、侦察监视、导航定位、隐身攻击、精确打击……空天战场已成为信息化战争的主战场,航空、航天、网络空间正在加速融合……
“空天一体不仅是空中战争形态和空中力量变革的标志,而是整个战争形态和军事力量形态的变革标志。”季岩以女战略家超人的直觉和灵性,得出了自己的结论,并颇有预见性地提出了“关注空天安全”的崭新命题。以此为基点,她提出一连串问题:国家富强对空军提出了什么需求?空军在强军中应扮演什么角色、发挥什么作用?应当建设什么样的空军、怎样建设空军、以什么姿态建设空军?
声声叩问,为思想的双翼定位领航。2005年,学院组织编写《空军战略教程》,季岩借机提出了一个酝酿很久的想法:将和平时期空军战略运用问题写入教材。当时,军事力量的非战争运用问题并没有得到广泛的重视,因此,有一些争议。她据理力争:在相对和平的环境下,非战争军事行动将是我军履行国家使命、支持国家政策目标的主要手段方式。空军以其反应快速、远航程、灵活机动等特点,在非战争军事行动中,将发挥不可替代的特殊重要作用!在她的争取下,她亲自撰写并加入了这一章内容,率先建立了空军的非战争军事行动理论。
近几年来,从汶川到玉树、还有舟曲,一次次非战争军事行动,印证着季岩的研究判断:非战争军事行动,正悄然对空军的职能拓展、形象推广等方面产生着深刻的影响。
季岩还率先提出了空军文化的概念。她关注空天文化,并极力倡导将空军使命、责任和空军人的价值观、责任感上升到军种文化的范畴,且大力为之鼓与呼。2008年,季岩撰写的《新世纪新阶段空军文化建设转型研究》报告,提出了新时期空军军种文化概念,引起了空军首长和领导机关的高度重视,其中部分新思想、新观念,被吸纳进2008年空军下发的《关于进一步加强空军文化建设的意见》的文件之中。
天妒英才,她没能全部完成自己的科研规划,在与病魔抗争期间,她写下了一段令人惋惜的留言——“假如上苍是够仁慈、够爱悯,请再给我多一点时间,也许我的职业奏鸣曲也将继续,那将是空天对抗论、空军非战争军事行动、21世纪世界秩序构想……”
“你的优点是认真,你的缺点是太认真”
“你的优点是认真,你的缺点是太认真”,朋友这样评价季岩。
女研究员杨宇杰一想起季岩,眼前就会浮现和季岩最初认识的情景:在一次会议间隙,她问季岩,世上真的有那种把工作当事业干的人吗?季岩立刻挺直了身体,认真地回答她:有!我真的觉得空军有那么一批热爱空军的人,我身边就有不少!杨宇杰说:“我永远也忘不了,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亮的样子。”
2000年冬日的一天,季岩正趴在军事科学院一间学生宿舍的桌子上,埋头写着自己的博士毕业论文。论文到了冲刺关头。窗外寒风瑟瑟,路上行人匆匆。但她无暇顾及这些。学校早已放寒假,学生都被“赶”回家过年了,学生宿舍都被锁上、贴上了封条。但她心里惦记着自己的论文,所以,偷偷把自己锁在宿舍里,靠着几箱方便面,一待就是十多天。论文写完的时候,季岩感到一阵轻松,然而,当她站起来时,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五脏六腑突然像麻花一样拧在一起,全身都在抽搐……
季岩一向如此:一进入“工作模式”,便会全身心地投入,不顾一切。
她始于讲台终于讲台。季岩获得哲学硕士学位后,没有选择那些相对安逸的岗位,而是选择来到空军指挥学院战略教研室担任一名普通的教员;她在空军指挥学院一呆就是18年,年复一年的教学积累了数千学时的教学量。
郭金锁,空军战略专家,硕士研究生导师,是他当战略研究室主任期间把季岩调进研究室的。他既是季岩生前所在单位的同事,也是季岩在世时无话不谈的好友。
“季岩是一个优秀的学者,她是一个能为国防教育和科研事业燃尽生命热力的理想殉道者”,郭金锁说。
郭金锁说,季岩的慢性胆囊炎早就有了,那时她工作一劳累就会发病,有时还头晕呕吐,他们经常劝她去医院,但她每次都说没事儿。而一当她把全部心思都扑在工作上时,她又常常会忽视病痛,最终病变成胆囊癌。
同事们都知道,她的生活节奏是按照工作进度和思维节拍来安排的,她的办公室始终存有很多干粮,她觉得按点去食堂就餐“浪费”时间,会打断思路。她办公室的灯是长明的,常常是半夜还通明、凌晨也不灭,这是她为了赶工作进度,通宵在办公室加班。空军指挥学院副院长刘晓连少将回忆说,季岩一般一年去银行取一两次钱,她嫌排队人多,浪费时间。
作为一名教员,季岩在日记中写道:“被学生们承认和爱戴,一直被我视为对我职业生涯的最高奖赏”。她生病后,学生去看她,她还惦记着学生的毕业论文:“论文要抓紧也要注意休息,研究工作很辛苦也很有意义。有人说我傻,整天加班,睡办公室的沙发比家里的床都多,可是能研究出点儿新东西,能在课堂上给你们好好讲一课,多幸福啊!孩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带你毕业了,你别怪我!”一声“孩子”,让学生们泪流满面。
季岩是个书痴。在人们眼中,“脚步匆匆、大书包不离身”简直就是季岩留给人们的唯一形象符号。季岩读书绝非仅仅出于爱好,她对阅读有着深刻的理解和超人的领悟,她曾归纳说:“读书有五重价值:求知、益智、助行、悦情、明道。”整理她的遗物时,留下最多、也最宝贵的就是她在各个时期精选的理论书籍。按照她的遗愿,“办公室个人藏书及家中书橱中的军事书籍都捐给学院图书馆,算是我对学院的最后一点贡献。”
一个正直、纯粹、聪慧、极富爱心的人
季岩的遗言中有一条:“希望对我一生的评价是:一个正直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十分聪慧的人、一个极富爱心的人”。
她的确是这样的一个人。
空军指挥学院院政治部原主任王健民回忆说,季岩曾找过他,要求从很热门的战略教研室教员岗位调任每年科研经费只有几万元、连出差都困难的战略研究室研究员。这真是常人匪夷所思的事。以季岩的才华,她如果待在教学第一线,一定会进步得很快。但她很坦然,她说:没有长期的、潜心的理论研究,是讲不好课的。我希望为学生们奉献最好的课程。
季岩最关注的是自己的学术观点能否得到认可。她是空军高层次科技人才、空军军事理论专家库战略专业委员会委员,却很少关注申报科研奖项的事情,所以,她的办公室里,大红奖状最少。空军指挥学院训练部副部长王明亮说,季岩承担的研究课题,没有经费的比有经费的多得多。她只找领导要过一次科研经费,还是替同事要的。
她在生死问题上显示了常人没有的平静和淡定。季岩执意自己单独去取最终的CT报告。她在日记中写道:“我深知我对自己的肌体健康如此地不负责任,酿成如此大罪,可谓到了‘罪孽深重’的地步,有‘罪’即有‘罚’,我必须为此付出沉重的甚至整个生命的代价。人的一生既是消费生命奔向死亡的过程,也是创造生命走向永恒的过程。前一种是纯自然的过程,帝王将相都不可免,况我草民乎;后一种是人为的过程,其价值依个体而不同。生亦如此,死亦如何。在这一刻,真正感到生命质量远胜于其数量。”曾经担任空军总医院政委的空军指挥学院原副政委邹志美说,癌症晚期病人一般都极其痛苦,常常歇斯底里、大哭大叫。他看望过三次季岩,非常震撼,每次季岩都静静地躺在床上,很平静,从来不给组织提任何个人要求。王明亮说,季岩生病后,我从来没见过她情绪失控。一个家住空军指挥学院的网友回忆说,学院调房子,季岩已确诊为癌症,定于20号做手术,但为了不影响他人,她居然推迟了手术,按期腾退房子。
季岩还是一个极有灵性的人。季岩的大姐季素华说,季岩从小就很有灵气,什么东西一学就会,从不用来第二遍。她当护士业务很好,参加业务竞赛次次拿第一。后来季岩又考上了空军上海政治学院的哲学研究生。成为一名军队院校教师后,她把求知看得更神圣了。为了考博士,她连续考了两年,直到成功为止。
季素华说,她周围的很多人都认为季岩是个书呆子,其实她的内心世界非常丰富,她不仅会画画,还会写诗,文章也写得非常好。这是一首季岩的七律《秋思》:九月朝露携初凉/几度黄叶又临窗/仗剑只为平兵祸/落英无意生麻桑/纸上方圆有疆域/笔底乾坤任短长/萧瑟应知秋风紧/更把秋思化墨香。
她还是一个充满爱心的人。她会给学生的母亲送礼物,给在寒冬街头卖豆腐的老太太送手套。她住院时,和护工刘小英处得亲如姐妹。她在日记中记道:“从22号至今,半个多月的时间,小刘天天陪护在我身边。这是一个甘肃女子,36岁,肤色偏黑,带着西北人特有的扎实、勤劳、善良,做事却极其耐心、细心和有灵气。相处日久,我俩亲如姐妹,送别时眼眶不禁湿润了,硬塞给她300元。若不是单位同事执意要替我付护工费,真想一直留小刘在身边,她可轻松些,也能多挣些。”
这就是季岩。
一个常人难以理解的季岩。
读读她的日记吧——“我的职业给我全部的光荣。这个职业使我这个貌不惊人、体不压重,放在哪个人堆里都不会被人多看几眼的丑小鸭,一旦进入职业状态,便光彩耀人。
——我的职业给了我全部的梦想。这个职业使我这个原本可能平平淡淡过完一生的小小诊室中的小护士、小女人,把生命与保卫国家,建设强大军队,献给父辈为之奋斗一生的空军,紧紧联系在一体,平常的生命变得不平凡,变得富有激情和创造力,变得价值倍增。置身万绿丛中,卸下红装的我,依旧格外抢眼。不是凭性别的特殊,而是凭智慧、思想、才能,造就一段有尊严、有意义、有色彩、有价值的人生……”
这就是季岩。
“一生无我,质本高洁;一世为他,去亦从容”。
这就是一位空军女大校的悲情远征。
她走了。但她微笑着说:
“我的灵魂永远不会与你们说再见。
我会融入阳光,那每一天的灿烂,都是我的笑脸;
我会融入清风,那每一阵轻抚,都是我的祝福;
我会随小溪流淌,那每一朵激起的浪花,都是我的歌唱;
我会伴山岭站立,那每道山的剪影,都是我存在的见证。” (本版照片均为资料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