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张炜捧出10卷本的《你在高原》,文坛为之惊叹。作为由主要人物贯穿始终的一体化的作品,它也许是中外文学史上最长的一部长篇小说。
我们知道,《你在高原》出版之前,张炜其实已出版了近十部长篇小说,像《古船》《九月寓言》《柏慧》《外省书》《能不忆蜀》《丑行与浪漫》《刺猬歌》等等;我感兴趣的是,过去的张炜和写作《你在高原》的张炜,有什么精神上的联系和不同,《你在高原》与那一批知名的长篇有何不同,该怎样认识张炜这个勤奋的、多思的、有强烈的独立追求的作家?怎样看《你在高原》?这里,我仅就我的阅读体验,谈一些粗浅的看法。
张炜是精神世界充满矛盾和冲突的作家,这既是其活力之源,又是其魅力之源,同时还是他的局限所在。他似乎拥有两种不同的眼光,启蒙主义的人道眼光和自然主义的反抗物化的眼光。他不断变换着双重眼光中的某一种来观照农业文明下的田园(或田园背景下的都市),那里既是诗意的乌托邦,又是专制和残忍的伤心之地。整个八十年代,张炜应和着捍卫人的尊严、权利和价值的呼声,应和着启蒙主义思潮和人道主义精神,以人权话语和人伦话语为主要武器冲在前面。如果说这时期他也用双重眼光,那重心无疑放在反封建、反专制的人道主义主题一边。《秋天的愤怒》、《古船》皆体现此种倾向。也许,《古船》震撼力的全部秘密在于,张炜不但要帮助人们恢复“记忆”,而且是以自己的身与心、感觉与理性、反省与忏悔来重新铸造“记忆”,并且与当代人的困境联系起来。
然而,当市场经济以更大声势卷来,商品意识无处不在、无处不渗透之后,张炜忽然跳到了另一端,他不再谴责乡土中的等级歧视的严酷的扼杀人性的闷暗,他以《九月寓言》为转折点,其价值支撑大幅度移向乡土和田园,将之美化为一片净土和灵魂的栖息地。一潭清水,融入野地,便是贯穿的象征。
事实上,近些年来,人们对张炜是有所期待的。有人提出张炜是否能完成自身的新的腾跃?有人,也包括我在内,认为《古船》虽然通过隋抱朴达到了个体精神哲学的某种高度,却缺乏与他脚下土地的深刻交融,《九月寓言》虽然突出了大地的神力,却回到一种被美化了的农业文明的乌托邦;《柏慧》虽然敢于面对急遽变化了的现实,却因道德化的激愤构成了对更广阔的真实生存的某种遮蔽。人们期待张炜的,也是期待于当代文学的,是希望提供对时代精神命题的更为出色的表现,比如,如何更深切地提示当代人的生存境遇,更深刻地表现当代人在技术化的、工具理性统治下的现实中的精神焦虑及如何寻求当代人的精神焦虑及如何寻求当代人的精神救赎之路。我认为,《你在高原》正是直面这些重大精神课题的一部大作。
首先,《你在高原》是一部大地之书。在这部书中,张炜的葡萄园已经扩展为一片广袤的大地,叙述人宁伽在其中不停地行走,拾掇大地上的故事,记录大地上的风俗人情,索源大地上的历史与传说,思考大地上人们的荣辱兴衰。这么一部书已经不能简单用“史诗”、“民族志”、“百科全书”等旧的名词来描述,只在大地才有这样的包容力。一方面,它取源于大地的现实,全书以叙述人以实勘大地为线索,串起了多么丰富的大地物候和大地人事,每一个事件都有现实的来源,每一个场景都是大地的容颜,每一个细节都是大地的纹理,每一个人物都是大地的子民,他们的故事串起了长长的个人家庭史,深入神秘的命运感的内里;另一方面,书写的过程是“一次长长的沉浸和感动”(张炜语),叙述人在做着大地漫游的同时,也在做着心灵的漫游,沉缅于爱情、人性、哲学、宗教、艺术等形而上的命题,个体心灵在大地的滋养和启迪下,做着上穷碧落下黄泉般的思索和追问。在我看来,这部书是一个人漫长的心灵之旅,起意并没有宏大主题,是由个人心史的积聚逐渐走向了民族心史。
第二,这又是一部自然之书。这部书的另一个明显特点是加入很多自然元素,如果450万字中关于自然的文字检索出来,简直可以组成一部东部平原的植物志、动物志、风物志。很多场景,都是主人公在平原上漫游的场景,作者对动植物描写的细致观察及体现入微,读来兴味盎然,这在当代长篇小说中是极为少见的。我看到,作者那么专心地写原野上生长的红柳、洋槐、侧柏、黑松、桤木、房山栎、箭杆杨、玉米树、葡萄树、凤尾草、千金子、篱打碗花等,这些植物名我平时闻所未闻,作家却了如指掌,把它们看作平等的生命,描写中充满温情;我也看到,书中有不少野地宿营的描叙,我惊异于主人公对自然声响、天象和动植物的感应之敏锐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