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之西城

    诗是一个民族思想文化中的精灵。中国是诗的国度,中国的诗,自周代《诗经》以来,经过大约3000年的发展,到了清朝末年民国初期,与中国的政治、经济、社会及风俗一样,出现千古巨变之局。新诗之蝶,从旧诗(含词)的茧中,美丽地飘飞出来。它至今仍然稚嫩而充满青春气息地飞舞着。这个巨变的时期,我们扩及到清朝和民国,那就可谓巨变的时代。这个时代诗人(含词人与新诗诗人)众多。但我们深有意味地发现,国土纵横千万里,他们之中的许多人,竟然云集在京城西翼——密集地居住或活动于今天的北京市西城区。而且,清朝的好多诗人常居京城西翼之南——宣武门外一方;民国的不少诗人多住京城西翼之北——西单西四什刹海一带。如此说来,京城西翼就蕴蓄着中国诗史的千古变局。这真正可称为“诗之西城”啊——中国微观文化地理方面的一大独特景观。

    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一代有一代的文学。但细述起来,清朝小说有红楼的光彩自不必说,诗词也大不同于元明,具有唐宋而后的一时中兴。中兴时的清代诗人(含词人),以及有诗作传世的思想家政治家史学家,多集中在京城西翼之南的宣武门外。人们称清初诗坛领袖是钱谦益与吴伟业。吴伟业就居于宣武门外菜市口东边的魏染胡同。吴独擅歌行一体,再扬唐人白居易古代叙事诗的艺风。《松山哀》以相关明清易代的松山战役为事,抒发历史的悲慨。《圆圆曲》述吴三桂与陈圆圆的悲欢,世代令人感愤之极。“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史书载,清朝国初诗人为六大家:“南施北宋”的施闰章和宋琬,“南朱北王”的朱彝尊和王士祯,再有查慎行与赵执信。施闰章称名南方,也曾居住宣武门外铁门胡同。其诗句“山月长清夜,江云无尽时”,有唐人王维孟浩然的风度。宋琬有书记载住于宣武门以南,胡同再待详查。他的名句“长江巨浪征人泪,一夜西风共白头”,不要说古人读之动容,今人一阅也感到惊心。六大家中朱与王最为著名,名声南北相应。朱的故居在宣武门外多处,有在宣武门外大街路西上斜街的,也有在路东海波寺街的。后者已列为北京市级文物保护单位。他词名更胜过诗名。登雨花台赋词一首,其中有这样几句:“秋草六朝寒,花雨空坛。更无人处一凭栏。燕子斜阳来又去,如此江山。”清醇精警,不逊宋朝佳作。在此另说一句,与朱同时的有大词人纳兰性德,因住京城西翼之北的什刹海北岸,不住宣武门外,且词作盛传,这里就不多述了。王士祯曾住菜市口东南的保安寺街。他有著名诗论“神韵说”。味外味者,神韵也。此论充分体现中国诗的玄妙。他的名作有《江上》一诗。“吴头楚尾路如何?烟雨秋深暗白波。晚趁寒潮渡江去,满林黄叶雁声多。”吴头楚尾泛指长江中下游一带,不宜实证为江西。烟雨、秋深、寒潮、黄叶与雁声,都是中国古典诗歌中常见的意象。诗中多少雁阵,兴起无数归心。《江上》问一路如何?读者——尤其常读中国古典诗歌的读者,定会读出不尽的意味。这是王士祯具有神韵的诗。查慎行在宣武门外的上斜街和魏染胡同都居住过。他的诗作愤世议政,体恤民生。赵执信住在宣武门外,胡同尚不详。其诗景象生动,受人赞誉。查赵两人诗名紧随朱王之后。清初及稍后的诗人还有陈维崧、龚鼎孳、姜宸英和梁佩兰等,或住海波寺街,或住宣外西草场街,不一一细述。要指出的是,近于同时,住在宣武门外的还有大思想家顾炎武,有大学者纪昀字晓岚者；有著《长生殿》的剧作家洪升,和著《桃花扇》的孔尚任(一人以爱情写历史,一人以历史写爱情,同为古代剧作大家),他们也都有名诗传世;从业于京城西翼之北右翼宗学(在今西单处)的有曹雪芹,不提他是诗人,的确欠妥。

    在清代中期诗人中,袁枚、赵翼、蒋士辁是“乾隆三大家”,沈德潜、翁方纲、张问陶、舒位、黄景仁、厉鹗、张惠言也很出名。其中,除袁枚、张惠言二人外,赵翼等七八人都居住过宣武门外,或菜市口西侧的教子胡同,或宣武门外大街东边的椿树三条,或陶然亭北的贾家胡同。赵翼史学家之名其实胜于诗名,是通才。“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他的这句诗充满自信,是其才情的表现。沈与翁的诗论比他们的诗作影响更大,前者重“格调”,后者讲“肌理”。这两种理论与“神韵说”,与袁枚的“性灵说”,是清朝以至古代的重要诗论。张问陶师承袁枚,有诗云“天籁自鸣天趣足,好诗不过近人情”。讲性灵,重人情,已有新时代情感解放的色彩。插句题外话,张在一篇小序中,写出极其珍贵的史料:传奇红楼梦80回以后,俱兰墅(高鹗)所补。此不细谈,回来看黄景仁的诗。他多以“西日”“暮气”“晚秋”为意象来抒情,诗境反映出时代即将变化的征兆。

    后至的19世纪是清朝的中后期,也到了中国的近代时期。龚自珍不仅是这个世纪承前启后的大诗人,而且应该是中国历史上的启蒙思想家和大诗人。“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他承庄骚的精神,以剑气箫心,融唐音宋调,面向时政与未来,作奇丽瑰玮的诗篇。我们应该从比较文化史的角度审视他。他与英国雪莱同年出生,与俄国莱蒙托夫一年逝世,与同时的英国拜伦、德国海涅、法国雨果、俄国普希金及美国惠特曼这几位浪漫主义大诗人,一同辉映在世界诗坛。宣武门外上斜街等五六个地方,他都曾经居住过,足迹遍布。龚的好友林则徐与魏源——两位洞见中西方碰撞的政治家,也都住过陶然亭北的粉房琉璃街等地方。虎门销烟,师夷长技以制夷。这一事这一语,中国人必不应忘怀啊。林魏诗艺并不至精,但其诗作中富有时代特点的爱国情怀,仍使他们确立诗人的地位。龚林魏之后,晚清重臣曾国藩、改良维新的政治家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都是大名扬于史书,其实也均为清朝诗人,也都是宣武门外的住民。康谭故居今天分别都是文物保护单位,在菜市口的东西两边。曾国藩诗“疲马可怜孤月照,晨鸡一破万山苍”,气象实在不凡,大显人格活力。梁启超与黄遵宪(黄曾住宣武门东南的香炉营)大力提倡“文界革命”“诗界革命”，他们两人,可称为文学史以至文化史上的陈胜吴广。新文学的钟声,在历史上开始敲响了。

    叙述至此,我们可以说,上述在京城西翼之南宣武门外的诗人,虽然不可能是清朝诗人的全部,但以他们写出大半部清朝诗歌史,是完全没有问题的。有人会问,北京是清朝都城,文化繁荣科举常考,文人自然聚集,但为何居于西翼之南这一方呢?请观其实。明朝在北京建立了都城,至嘉靖年间又建南部外城——今日宣武门外和崇文门外的城区,原城区变为北部内城。清朝实行满汉分治,汉人居在外城。东边崇文门外商人多有,西边宣武门外文士密布。因此,诗人以及学者就云集西翼之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