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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0年10月22日 星期五

    杨镰:我和新疆的六十个约定

    作者:本报记者 王斯敏 计亚男 《光明日报》( 2010年10月22日 12版)
    63岁的杨镰是个执著的西行者,拨开迷雾,找回那份失落在荒漠里的文明。
    本报记者 计亚男摄

        “阿提米西布拉克,60泉。”一幅新疆地图被“哗”地摊开,一根手指在上面游走着,寻找这天书一样的名字,指给我们这两个好奇的访客看。

        没有人会不好奇。西域、楼兰、罗布泊……在大多数人眼里,这是些多么奇妙的地方——极具魅力,却遥不可及。然而,我们面前这个身材高大、银发粲然的学者,数说起来却陶然自若,像言及自己花园里的寻常花草。

        因为,这些都是他用脚步一次次丈量过、用文字一次次解剖过的地方。

        人生里风华正茂的十三年,他被命运“发配”到新疆;终于奋斗回北京了,他却再也无法割舍新疆。他为自己圈定了60个探险考察点,也和新疆订立了60个约定。

        他成了西域研究者中赴新疆考察次数最多的人。现在,60个约定里未及实现的,只剩一个了。似乎是上天为他编写的序号,这个地点,正叫60泉。

        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新疆探险家、西域文化专家、作家……63岁的杨镰是个执著的西行者,拨开迷雾,一路跋涉,找回那份失落在荒漠里的文明。

        冯至偷偷塞给他一本书——斯文·赫定自传《我的探险生涯》。他决定,走遍斯文·赫定在新疆走过的所有地方。60个目标开始成形

        在北京大学燕东园,杨镰度过了美好的童年。父亲杨晦是北大中文系著名学者,曾亲身参加过五四运动,创立沉钟社、火烧赵家楼,备受师生们尊敬。

        1968年,杨镰高中毕业了。正值“文革”风起,父亲也被扣上了莫须有的罪名。以后的人生路该怎么走?杨镰去征求父亲的意见。

        “到一个远离政治漩涡的地方去吧,去务农,去做工,做些实事。”父亲说。

        既然走,就去最远的地方!他选择了去新疆“接受再教育”。

        临行,杨镰去向父亲的挚友——著名诗人冯至告别。听了他的选择,冯至让保姆用热毛巾沾湿红卫兵贴在书柜上的封条,轻轻揭下,取出一本书来送给他。发黄的封皮上,赫然几个大字——《我的探险生涯》,斯文·赫定著。

        杨镰怀揣着斯文·赫定的故事出发了,到位于天山北麓的哈密军马场,做了一名纵横山野的“牧马人”。

        生活听来浪漫,实则苦不堪言。苍凉寒寂、缺衣少食,精神上的贫瘠更令杨镰苦恼。无数个静寂无人的夜晚,陪伴他的只有斯文·赫定穿越时空的诉说。他似乎跟着这位探险家踏上了一条无尽的长路,新疆的悠远历史和多彩文明,开始浸润他干渴的心。

        四年后,杨镰考入新疆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到乌鲁木齐六道湾煤矿当了一名普通干部。

        转眼到了1976年,“四人帮”倒台的消息传来,杨镰兴奋不已。他投考北大中文系古代文学硕士,专业课、基础课都很好,英语却只考了九分——因为他中学学的是俄语。

        负责招录的老师拿着杨镰的材料,去找时任北大中文系主任的杨晦:我们想录取,您签个字吧。杨晦看了一眼,淡然却决然地说:外语九分,不能录,按规矩走吧。

        就这样,杨镰和北大失之交臂。“你如果靠自己的本事考回来,我支持你;但我不给你走任何渠道。”父亲的话让他警醒,也令他痛苦。熬煎中,他不知道第多少次翻开那本卷了边的《我的探险生涯》:不能浪费青春了,既然留下来,何不走遍新疆,重新标注斯文·赫定当年的那些发现?

        根据斯文·赫定的道路和斯坦因、贝格曼等探险家传略,杨镰在纸上列出一个又一个心仪的地点——楼兰,喀拉墩,库车,和田……数一数,竟然有40多个。就在这时,中国社科院面向全国招考研究骨干,一直没有放弃苦读的杨镰高中榜首,终于回到了阔别12年的北京。

        “再见了,新疆!”依依不舍又喜悦难抑,杨镰走了。

        60个目标从“黑沙包”喀拉墩开始。他记住了马悦然夫人的话:我们不是关心沙漠,是关心在沙漠中居住和进出的人们

        回家的狂喜逐渐褪去,一种奇怪的感觉却缠上了杨镰。

        “很长一段日子,我总觉得丢了什么东西一样,心里发慌,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我就想,是什么呢?我把什么留在了新疆?”

        直到有一天,在路过北京图书馆时看到馆方处理过期期刊,他情不自禁地捧回了一大堆《新疆林业》《干旱区地理》《新疆环境保护》,这才猛然发现:自己一刻也不曾放下新疆。“我终于明白,我把青春留在新疆了,还有我的心。”

        他渴望回去。

        机会很快来了。1983年,他在《当代》发表的《走向地平线》获中篇小说奖,稿费之外还有800元奖金。路费有了!杨镰立即回到新疆,直奔塔克拉玛干,环着浩瀚沙海走了一圈。

        限于时间和条件,这次穿行更多地是走马观花,但所见所闻坚定了他“用一生重返新疆”的决心。他逐渐添加着考察目标,最后多至60个。

        巧合的是,他最先实现的目标,竟然就是当初写下的第一个。

        1989年的一天,瑞典一家电视台找上门来:他们筹拍大型电视片《斯文·赫定之路》,想请杨镰帮助策划。杨镰为节目组划定了考察路线,第一站是位于塔克拉玛干沙漠深处的喀拉墩。这是由斯文·赫定1896年首次发现的一座沙埋古城,声名远播,却很少有人见过。

        杨镰和节目组来到于田,在当地“找宝人”卡德尔阿洪的引导下,向着传说中的喀拉墩进发。经历了月圆之夜的迷路,品尝了干渴难耐的痛苦,忍受了数次徒劳无功的失落和动摇,一座半埋在流沙下的城池终于矗立在眼前。

        杨镰用目光抚摸着面前的一切——这是一座具有中原特色的城池,隐约可见当年的繁盛。倾颓的院落里散落着巨大的方形木块,院落四周,枯死的胡杨树盘根错节,把高大的沙墩染成了黑色。“黑沙包”喀拉墩的名字,由此而来。

        以古城为中心,更多震撼在方圆几里内等着他们:一座废弃的佛寺,两个小型村落,两口井壁上钉着木条的倒梯形古井……甚至,他们在距古城约五公里处发现了一段干涸的河道,直通向塔里木河,河边赫然伏着一具尸骨。

        他来自何处,卒于何时,是什么吸引着他只身闯入这“亚洲的腹地”?杨镰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幅画面——骄阳下,黄沙中,一个干渴至极的过路人蹒跚而至,直奔以前来过的这条救命的河,可河水已经消失,他被绝望击溃了,颓然倒下……

        因为这座古城,这条河道,再结合玄奘《大唐西域记》里对此地“众庶富乐,编户安业,国尚乐音,人好歌舞”的记载,杨镰印证了一个结论——宋朝之前,浩淼无边的塔克拉玛干还未形成,只在众多绿洲之间散落着小片沙漠。因此,才有了喀拉墩这样的城池,守护着南来北往的重要驿道。

        《斯文·赫定之路》播出后,在瑞典反响热烈,杨镰应邀赴瑞典交流。在那里,他拜访了诺贝尔文学奖评委、著名汉学家马悦然。他谈起了喀拉墩,谈起了沙漠,也谈起了那个倒伏在河边,让他久久不能忘怀的旅人……马悦然的夫人是位四川人,她闻言感慨:“杨镰,你要记住,我们不是关心沙漠,是关心在沙漠中居住和进出的人;我们不是关心雪峰,是关心雪峰对人类的影响。”

        杨镰陡然一惊,立时颖悟:是呀,人的焦虑可以烧灼生烟,人的企盼能够再造情感。为什么我心焦如焚地想重返新疆,难道不是为了这些世代生长于斯、与沙漠抗争的人们吗?

        从此以后,杨镰把考察重点锁定在自然和人的关系上,把大漠、绿洲、建筑……统统还原为人类文明发展的背景。有人问起他考察的意义,他总是回答:“我不是考古,也不是探险,我关心的不是古城的建筑艺术,不是佛寺的文物价值,而是它为什么存在,给了人类生存、历史发展怎样的契机。”

        罗布人首府阿不旦废弃100年后,第一次出现了来访者的身影。封存3000多年历史的小河墓地被他重新发现

        1998年10月11日,塔里木东端,罗布沙漠深处的荒村阿不旦。

        在罗布人举族撤离家园整整一个世纪之后,这里迎来了第一位外界的探访者。

        他就是杨镰。带他前来的,是当年随祖辈们移居若羌县米兰镇的百岁罗布老人热合曼。

        眼前是一片毫无生气的荒漠。在长二三百米、宽三四十米的地界内,大大小小的沙包划出起伏的线条,几条干河点缀其间,远处显出纯毛地毯也似的枯黄,走近一看,是一大片残存的芦苇根。

        热合曼逐一为杨镰指点着他父辈们生活过的地方。原来,这每个沙包之下,就是一个昔日罗布人的庭院,肆虐的风沙以其为核,聚敛成丘;而那残存的芦苇荡,旧时则长满了“密集得插不进一根手指”的芦苇,依傍着如大地经络般的网状水系,倾听鱼虾满舱的跳跃声。

        这就是楼兰遗民罗布人最后的“伊甸园”吗,那个有着“中亚地中海”之称的游移湖,那个以“水草丰美,适宜人居”命名的渔村?为什么今天人类的过去却被山丘所压,像孙悟空被压在了五行山下?杨镰不由想起了罗布人最有名的传说:在罗布泊广袤的海域中有许多一人长的大鱼,每逢春天,这些鱼会跃上湖岸,变成马鹿,跑进茂密的胡杨林栖身;等到深秋树叶落尽,这些马鹿又跳回水里,变成大鱼……可是今天,鱼、湖、树、鹿,都哪儿去了呢?

        一阵铃声惊醒了杨镰。扭头一看,热合曼站在一所被沙丘半掩的故宅前,轻轻摇动着一只先人们从阿不旦带到米兰的驼铃,眼中满是泪水。他递给杨镰一把刚从沙丘旁捡到的、已经朽烂的骨炳匕首留念,希望他能记住这里的一切,并讲给更多人听。

        杨镰没有辜负老人的期望。绵延了十四年的寻找也不允许他辜负——十四年来,这已是他第十一次走进罗布泊了。自从1984年环塔克拉玛干考察时意外得知这批“最后的罗布人”的行踪,他就着迷于罗布人的历史。他知道,罗布人是最留恋家园的。几个世纪以来,他们和罗布泊不离不弃。即使是在清朝康熙年间,皇帝令他们迁移到生活相对丰裕的安西去,他们也回绝了:“我们和罗布泊订立了生死契约,它移到哪里,我们就到哪里”。可是,到了最后,当“游移的湖”再也没有一滴水的时候,他们也不得不离开了。为了考察罗布人的历史,杨镰数次走访族里最年长的四位老人,并依着他们的讲述一次次走进荒漠,寻找当年首都老阿不旦。有几次,他欣喜地以为到了目的地,可事后才知,那只是一个被废弃的临时定居点,很多“新阿不旦”中的一个。

        直到这次,他的执著打动了热合曼,老人亲自出马,终于凭着久远的记忆把他带到了老阿不旦。

        此行结束后,杨镰将十余年考察见闻写成非虚构小说《最后的罗布人》。这本书不但引起了读者对罗布人的兴趣,更使杨镰在罗布人中名声大振。

        如果说,老阿不旦是杨镰眼中人与自然依存的最好标本,那么,“小河墓地”则是他心底珍藏的人类文明宝藏。

        小河遗址,“西域探险史上最难解的古迹”。1934年,瑞典探险家贝格曼发现了这个有1000口棺材的古墓葬,并发掘出了美丽的干尸“微笑公主”。可是,自贝格曼以后,许多探险家试图找到小河遗址,均无功而返。人们口口相传,那个神秘的“大沙包”会隐身术,只要心怀叵测的人一靠近,就会雨雾弥漫,不见踪迹。

        2001年1月4日,杨镰带领中国社科院科考队考察人员,在摄氏零下20多度的凛冽寒风中艰难地穿越罗布沙漠。

        又是一次延续了5年的找寻。1996年起,杨镰就着手确认小河墓地的经纬度,并取得了决定性突破。可是,1998年,精心准备的第一次考察还是以沙漠车突遇故障而告终。

        这一次,他志在必得。似乎古老的预言应验,罗布泊竟罕见地下起了雪。

        “再坚持3小时,就3个小时。”他鼓励着队员们。突然,一个石油工程队营地出现在沙漠中。工程队长向他们抱怨,在路线上有个大沙包不好推,害他们把路挪了几百米。

        大沙包!杨镰抬腿就往队长指的方向奔。

        一座硕大而奇异的圆形沙丘进入了考古队的视线。足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顶部密密地插着上百根长短不一的木柱。魂牵梦萦的小河墓地终于现身了!杨镰穿行在辉煌的木柱之林中,一种与历史不期然相遇的喜悦流遍全身。

        2003年10月,国家文物局批准启动小河墓地发掘。这次发掘,发现了墓葬约330个,在墓地最深处,4具被厚厚泥土包裹的“泥棺材”中,4位身披毛织斗篷,戴着金耳环、毛线项链的女性墓主安然入睡,容颜不改。

        这被誉为当年考古学界的重大发现,当属杨镰为西域考古立下的大功一件。

        60个目标,就这样一个个实现——探求清朝流放乌鲁木齐的越南王公的存在证据,寻找80多年前叱咤河西走廊的国际大盗黑喇嘛,重新发现80多年前斯文·赫定记述的“中蒙边界第496号界桩”谢别斯廷泉……20多年来,他47次深入新疆腹地,写出了《荒漠独行》、《发现西部》、《寻找失落的西域文明》等作品,主持编译了《西域探险考察大系》、《探险与发现》等丛书。他丈量着新疆,不但用脚步,也用饱蘸深情的文字。

        “60泉”不是终点。他希望对新疆历史文化做一个全面的清点

        谈起60泉,杨镰有一肚子的故事要讲:它在罗布语里意为“水很多的泉”,因为罗布人的“六十”是“多”的同义词;找不到六十泉的人,就到不了楼兰。因为60泉是楼兰以北唯一的荒原不冻淡水泉;只有在60泉,野骆驼才生小骆驼……

        “最近,美国资源卫星说这个泉已经干了。我不信,他们的位置找错了。”杨镰成竹在胸,“我有斯文·赫定手标经纬度的地图,还有这么久的酝酿。”

        明年一定去!杨镰像在给自己鼓劲。

        其实,60泉很早就列入了目标,却一次次让位于新疆北部的松树塘、沁城、下马崖、北塔山……

        “对北疆的考察,我们很急迫。为什么?西部大开发热潮将起,北疆是重点。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但必须在开发之前,对新疆的历史文化做一个尽可能全面的清点。”

        60个目标的实现,并不意味着终止。“走完这60个地点,基本上画出了新疆文明发展的脉络。但有些地方只是浮光掠影,下一步,我会返回一些值得的地方,深钻进去,把留下的脚印踩实。”杨镰说。

        常有人问起他的历险。的确,大漠狂沙里,最不缺的就是险情。他曾迷途于楼兰古国的“门禁”之外,八小时找不回出发点;曾因道路冲断滞留在偏远的小县城,连着一周多找不到可搭乘的车辆。一次迷路后,他甚至用随身携带的录音机录好了遗言留给妻子,所幸最后灵光一闪,顺着来时浅浅的脚印一路爬了回去……但,他不言悔。正如他在《最后的罗布人》中所写:“他唯一不会做的就是知难而返,尽弃前功……虽然他并不知道在这罗布荒原的隐秘的地域,到底能有什么收获,但在他心中是不存在任何禁区的,禁区对他来说,只意味着挑战。”

        在杨镰眼里,西域绿洲文明虽然独特,却是中华文明血脉相连的一部分。“《史记·汉书》里有关于黄河来源的说法,说黄河来源于昆仑山,从和田流出,到罗布泊汇成湖泊,潜行八百里,然后涌出地面,‘流为中国河’。这当然是错误的,但至少说明,在司马迁那个时代,根本没有把西域看成外来的。”

        而新疆脆弱的生态和不尽人意的文物保护,又让他怀一颗忧心声声疾呼。

        楼兰古城经过一季急雨,就有可能大面积倾颓,随着沙漠的扩张,草场和绿洲受到影响。与自然变迁相比,他更痛心那些人为的破坏。在“太阳墓地”,他看到游客们随手拔起坟头的木桩,四散扔掉;在古代岩画前,他看到石头上深深浅浅地刻下“某某到此一游”……不能再任文明灭迹,不能再让罗布“弃婴”阿不旦的悲剧重演了!

        “我是负重而来的。‘文革’时,新疆接纳了我,我没有任何理由对新疆置身事外。”杨镰慨叹。在他心中,西部探险“如同一扇闭得死死的大门,被一个傻里傻气的人,硬是推开了一道缝隙……他鼓足勇气向前走去,终于为他身后的人留出了观察秘境的通道。”杨镰正是这样一个人,在他推开的门缝里,我们看到新疆,看到绿洲,看到人类文明成长的身影。   

        (本版照片除署名外均为资料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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