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灵魂是高贵的

    张洁从来不掩饰她的愤世嫉俗的情绪，这或许是由她的高贵气质所决定了的，在一个普罗文化（这是张洁在小说中的用语）盛行的时代，高调地显摆一个人的高贵气质，这多少有些显得不合时宜。在张洁看来，普罗文化讲究的是现世现报，连友谊、爱情这些东西都属于雅士时代的文化，已经过时了，更何况高贵气质呢。但张洁就是这样，只要自己认准了的东西，哪怕不合时宜，也要不管不顾地坚守下去，这就是张洁的风格，俟如三十多年前，当人们还是谨小慎微地接近被妖魔化的爱时，张洁就不顾一切地喊出“爱，是不能忘记的”。步入晚年的张洁不过是收敛了激情，而对世俗社会的审视却愈发的挑剔。这成为了她的写作的不竭的动力和思想资源。

    《灵魂是用来流浪的》的构思就与张洁对现实的挑剔有关。小说有两大故事板块，一个板块是墨非与秦不已在旅游途中结伴去寻找各自的“目标”，另一个板块则是数百年前西班牙人征服墨西哥的过程中赫尔南·科尔特斯总督与玛琳娜的爱情传说。也许在张洁的构思中，现实生活已经在世俗化的过程中烂透了，无法用来展现她高贵的气质，她只能舍近求远地将自己的抱负寄托在遥远的异域历史和不知名的小岛上。但即使张洁能够优雅地讲述这些远离现实的故事，她仍会不失时机地站出来把现实狠狠嘲弄几下，因此故事便从一个对现实世俗充满不屑的墨非与一个遭遇凄凉的暗娼相邻而居开始，故事也在墨非对他的芳邻的一声安慰中结束。更重要的是，说到底，张洁对历史和小岛的钟情，还是因为她深感现实的欠缺。

    小说似乎有点像后现代的拼贴或者是混搭。粗看起来，两个板块丝毫没有关联。我知道，对于张洁来说，她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更可贵的是，她至今仍保持着年轻的心态，对新的观念和新的方法一点也不陌生，而且也愿像年轻人一样赶赶时髦。但如果以为张洁在这部小说中只是想玩玩后现代的技巧，那就是没有真正读懂张洁的深意。墨非无疑是小说中的关键人物，墨非的姿态就是张洁的姿态。墨非也许有一个好姐姐，姐姐的婚姻是当下中国最现实、最实惠的婚姻——权钱结合。权钱结合物成为当今现实的尊贵，姐姐希望自己的弟弟来分享这份尊贵，但墨非对此一点也不感兴趣，不仅如此，他对一切物质的东西都不感兴趣，唯一感兴趣的是数字，这位数学研究所的研究人员可以说是张洁设计的一个彻底反功利主义的高傲者。他欣然接受了姐姐安排的一次旅行，在旅行途中发现了一个神秘的数字——古玛雅人关于世界末日的公式。为了找到这个神秘的数字，墨非追寻着一切的蛛丝马迹，终于在库库尔坎神庙前的蛇影里，捕捉到了古玛雅人传递的信息，他凭着自己对数字的感悟破解了人们多少年来也破解不了的公式。在张洁的描述中，墨非这一发现不亚于陈景润对哥德巴赫猜想的解答。但张洁之所以如此倾情地讲述墨非的发现，并不在于他的发现有多么大的意义，恰恰相反，张洁最欣赏墨非的地方是他的无意义。她将墨非的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命名为“世上最豪华的消费”，在张洁看来，最豪华的消费不是什么一掷千金，而是“付出一生也不一定有所收效的消费，且无怨无悔，乐在其中”。因此墨非的最大乐趣都在寻找那个神秘数字的过程中，至于这个数字会带来什么样的幸运则是他根本就不关心的。被现实的情爱和伦理逼迫到疯狂程度的秦不已不懂得墨非的这种超然的生活态度，她把时间误差的真相告诉墨非，无非是要提醒他，他所发现的公式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了，可是对于墨非来说，实际意义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根本不是他所求的，他不过是把这一次寻求当成是一次灵魂的流浪，灵魂在流浪中才会那么的自由自在。墨非是张洁为我们贡献的一个非常有价值也非常有意义的人物形象。

    一切都是在对比中彰显出意义的。秦不已之所以愿意与墨非结伴而行，就在于他们俩在脾性上有相通之处，秦不已也是一位对世俗功利看透了的智者，但她却不能像墨非那样做到心境丝毫不被世俗困扰，她少年时期与继父的恋情导致她在世俗伦理法则的阴影下“长跪不起二十多年”，她困顿于对人类社会的“污秽”的恐惧之中，以为只要亲手杀死继父就可以得到拯救。墨非像一面镜子让她发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龌龊，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获得了解脱，她想如果有来生，她也要像墨非一样有一个“只是为着‘流浪’而生的灵魂”。

    在张洁讲述的异域爱情传说中，玛琳娜仿佛是另一个墨非，她同样在世俗功利面前能够坚守住自己的灵魂，但她表现的方式不同于墨非。她以她的非凡智慧帮助赫尔南·科尔斯总督解决世俗中的问题，她又如炽如火般地爱着总督，但是面对世俗的显贵和奢华，她及时隐退，回到大自然之中。她为什么这么做，就因为她“血管里流动着的贵族血脉”。张洁说，“贵族的气质是几辈子修炼来的”，她曾是部族之王的女儿，她的部族承袭了古玛雅人的文化辉煌。但是阿兹特克人不仅消灭了她的部族，还让文化大大地倒退，他们以可怕的人祭维系着他们的威权。玛琳娜从西班牙人那里看到了先进文明的曙光，由此，“墨西哥只用了几年时间，就走完了赫尔南·科尔特斯的故乡曾经几百年走过的路”。张洁显然并不是要为曾经的殖民历史翻案，但她要告诉人们，历史进程中文明的重要性，“玛琳娜有多么崇敬西班牙的文明，就有多么藐视西班牙殖民者的不文明”，这也是张洁回望历史的态度，因为“文明是提高人们素质的基础”。玛琳娜的基础是多么的深厚呀，她缘自古玛雅人，古玛雅人培育出她的高贵气质，因此她要回到马林切，在荒草深处守候着那根铭刻着神秘数字的石柱。

    正是这根石柱，将玛琳娜（准确说应该是马林切）与墨非联结了起来，墨非最终成为了马林切等候着的可以破译石柱的人，尽管时间阻隔了他们的相遇，但在永恒的空间里他们的精神相遇了。他们都对远古的文明充满着敬仰和向往，因为那是让人类的灵魂更加高贵的文明。只有高贵的灵魂才能使人类不会在世俗的泥淖中陷落。看到现实生活中人们为了世俗功利而日夜奔波，张洁劝我们说去流浪吧，因为“灵魂是用来流浪的”，而我在读了她的书之后，更加明白了一点：流浪的灵魂是高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