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碑名手
范玉成是古城的刻碑名手,已是古稀之年了。他长得高大魁梧,粗眉大眼,但面白无须。两只手掌伸开来,小蒲扇一样;指骨节很突出,只要轻轻一握,便咔叭叭一阵脆响,让人觉得那手是非常有力气的。
刻碑是个古老的行当,泰山刻石、琅琊台刻石、秦篆诏书,能够流传下来,都是刻碑名手的功劳。名胜古迹,名人墓表,倘若是没有碑刻以志,那就不知要逊色多少了。
凡干这行的,一是文化底子要好,能识文断字,能体会文本的妙处;二是书法根基要扎实,书家所写的墨本,篆、隶、楷、行、草,你得深谙其风格、韵味;三是刻艺要精,不管是阳刻、阴刻,要能视石如纸,捉刀如笔,取意行神,不滞不囿。
范玉成从十四岁起拜师学艺,五十多个年头一眨眼就过去了,一生中刻过多少碑?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十多年前他从刻石社退了休,可一直没闲着。儿子还在刻石社哩,一接下什么重要工程,总得请老爷子把把关。他也乐意,范家手艺一代代传承,绝不能让世人说闲话,否则就愧对列祖列宗了。
儿子范致远也快到知天命之年了。
他对父亲说:“邻市的望江楼重修一新,有块《重修望江楼记》碑要刻哩。”
范玉成显得特别高兴。他记得四十多年前,也就是1966年春节过后,那时他才三十来岁,与一些同行应邀到望江楼公园刻一条诗碑长廊。一直刻到冬天,眼看就要完工了。有一天傍晚,突然来了很多戴红袖章的学生和工人,把望江楼的台阶撬开了,把门窗卸了,把楼梯拆了,把里面的字画、文物烧了,一座清乾隆时的三层楼阁刹那间被当作“四旧”毁掉了。他只能远远地看着,泪水纵横。到了第二天,那些刻好的诗碑,也被一一砸碎,并把他们驱赶回了老家。他后来听说,在望江楼原址,竖起一个巨大的工农兵“造反有理”群雕像;又过了些年,雕塑拆了,改建成了一个大花坛。现在恐怕是拆了花坛,再在原地重建了望江楼。范玉成渴望旧地重游,那楼可还是往日模样?
儿子说:“现在正是炎夏,太热,您暂时别去。等我在那里阅好了稿,选好了石,‘上墨’、‘过朱’、‘打样’后,准备刻碑了,您再来,一边指点我,一边看看风景,好吗?”范玉成答应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范玉成在心里计算着:儿子该阅稿了,那文章是谁撰写的呢?又是哪个书法家书写的墨本呢?字的大小、行距、结构、排列,儿子是否都了然于心了?选的是什么石头,汉白玉石还是大理石?选好了石,先要用沙石粗磨平整,再用细刀砖磨光,直至腻滑方可。接下来,儿子该“上墨”了,用磨浓研匀的上等墨汁刷在石上;墨汁干后,再用烙铁烫上白蜡,薄薄地在墨上覆盖一层。下一道工序应是“过朱”,把透明拷版纸覆在墨本上,双钩临描,然后再用银朱做红线双钩。待做完这些,就该“打样”了,把“过朱”的双钩拷版纸,平铺在上过蜡的碑石上,用木榔头垫着羊毛毡,敲击钩本字样,让双钩红线清晰地印下去。
范玉成乘车赶到邻市的望江楼公园,在一间工作室里,找到儿子时,儿子正好完成了“打样”。
“爹,我正准备打电话哩。”
“爹知道你的功夫,该用多少时间,我心里有数。”儿子笑了:“知子莫若父哩。”
范玉成开始阅稿,文章是本市市长华声撰写的,还不错,情文并茂;墨本是请北京一个老书法家几个月前书写的,写好寄来后因心肌梗塞竟鹤归道山了,字真好,行书,有兰亭序帖的味道,可惜天不悯才啊。
再看一遍文章,范玉成头上冒出了一层热汗,文中说望江楼毁于1967年春,这就失实了,分明是1966年冬!听说市长还年轻,不到五十岁,又不是本地人,恐怕没有细细考察,就轻率地作了结论。
范玉成说:“这碑暂不能下刀,一定要改过来。”
儿子急了:“爹,我们只管刻就是了,这不是我们的错。再说,人家市长会改吗?再说书写的人都死了,谁能把墨稿改正过来,而且风格丝毫不差呢?”
“若市长不肯改,这个活我们退了!碑者,史也,是留给后人看的,不能以讹传讹。”
儿子不作声了。
顿了一阵,儿子说:“爹,您还没去望江楼吧,我陪您去。”范玉成一甩手,说:“不去!”
第二天一早,范玉成让儿子把公园的负责人找了来,当面说明了情况。
主任姓陈,很年轻,不到四十岁,曾是个中文系的本科生。听完范玉成的话,说:“我就去找市长,谢谢范老的提醒。”
中午快吃饭时,陈主任兴冲冲地回来了,说:“华市长让我转达对您的敬意,而且交待一定要改!”
范玉成呵呵地笑了。
“文章好改,只是这墨本上的字怎么改写过来呢?”陈主任问。
“你放心。这位老书法家的字,我熟悉,要改的字,我可以补写得和他分毫不差,这个功夫我还是有的。”
一个月后,《重修望江楼记》碑刻好了,看过的人都啧啧称赞。父子俩在走之前,认认真真地登上了望江楼,看古香古色的横梁直柱、飞檐翘角,抚红漆栏杆、雕花门窗,品匾额、楹联的内容和书法,确实可称之为杰构。他们登到顶楼,送目远望:湘江如带,白帆点点;远山似簇,村镇笼烟。
范玉成对儿子说:“刻碑的人,责任重大,历史是不能作假的。否则,我是不敢登上这望江楼,我怕前人责怪、后人唾骂!”
儿子说:“爹,我会记在心里的,您放心。”
名鼓师
早已过了花甲之年的杭义仁,是振兴京剧团的首席鼓师。鼓师在梨园行中,被尊称为鼓佬。鼓佬是“场面”(乐队)的领袖,又是一台之主,演出尺寸的快慢,气氛的渲染,情绪的烘托,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团里声名赫赫的名角,对鼓佬是丝毫也不敢怠慢的。
老生名角秦玉振,从20岁上走红起,一直都是请杭义仁打鼓,一打就打了30年。因为杭义仁在家里排行老三,又比杭义仁年长15岁,因此秦玉振一直称他为“三爷”。
三爷的鼓打得太好了,武戏打得“帅”、“脆”有气魄,文戏打得“稳”、“活”而潇洒。秦玉振说:“三爷的鼓,打得极简洁,键(鼓棰子)无虚发,一下就是一下,恰恰打在演唱者的节骨眼上,能打出气氛,能调动演员的情绪,他人难及。”
秦玉振演《空城计》中的诸葛亮,在听到探子来报,街亭失守,司马懿随至的消息后,先是心中一阵阵慌乱,接着强自镇静,在离帐走向城楼的过程中,有大段的“摇板”,属于紧打慢唱,这时三爷的鼓,下下打在他的心上,衬托出诸葛亮孤注一掷,未卜吉凶,又无法告人,还得故作散淡之态的矛盾心理。还有,他演《孝义节》一剧,三爷在下高台过门中,用堂鼓模仿风声水声,泠然动听。
这样的鼓佬到哪里去找呢?
每次演出前,秦玉振都要先到三爷的鼓架边,恭敬地说:“三爷,又要劳驾您啦。”闭幕后,妆未卸,戏衣未脱,秦玉振立即奔过去拱拱手,说:“三爷,您辛苦啦。”
每当这时候,三爷就会孩子似的哈哈大笑,晃着一个一年四季都刮得光光亮亮的大头,说:“给您打鼓,是我的福分,听了您多少好戏!”
三爷60岁的时候,秦玉振在一家酒楼,办了十桌酒席为三爷贺寿。在连敬过三爷三杯酒后,秦玉振说:“三爷,我有一事相求。”
“您说。”
“按理说,您该退休了,我想再请您捧几年场,我才45岁,还可以好好唱几年,没您的鼓哪行?”
杭义仁犹豫了一下,立即说:“没说的。”坐在旁边的老伴还想说什么,被三爷用眼色制止住了。
三爷依旧快快活活地为秦玉振打鼓,春风夏雨,秋霜冬雪,从没有误过场,也没出过什么疏漏。
有一天,秦玉振发现三爷的鼓架边,放了一个高几,高几上摊着一块白绒布,绒布上散放着大大小小的绿玉、白玉、黄玉。鼓架的上面,挂了一个竹鸟笼,里面是一只鹌鹑。不要打鼓的空闲里,三爷两只手便去捏摸那些玉,或者去逗那只不叫唤只扑打翅膀的鹌鹑。
秦玉振知道三爷喜欢玩玉,也喜欢养鸟,那是在他家里呀,怎么搬到舞台上来了?是不是三爷对延聘他连续打鼓有想法,碍着情面不好说,以此来作提示呢?玩鸟、玩玉,心为他用,一旦忘记了打鼓呢,那岂不是误事了!
可三爷就是三爷,到了该打鼓的时候,放下手里的玉或逗鸟的米粒,操起鼓棰子,照样打得滴水不漏。记得那晚他演《武家坡》,唱到“三人同掌”的“掌”字,十分峭拔,三爷在“掌”字上用鼓棰单击一下,使“掌”字往外凸显,真是神来之笔。
也许人老了,就像孩子,“老小老小”,三爷真的变小了。秦玉振想:他要玩就玩吧,又不耽误打鼓!
三爷突然病了,住进了医院,一检查是肝癌晚期。秦玉振忙去了医院,奔进病房,恭恭敬敬地站在三爷的病床前。他看见了三爷的脸色蜡黄蜡黄,双目无神,疼痛使他的额头上布满了粗大的汗珠子。三爷的床头柜上放着那只鸟笼子,里面的鹌鹑不见了;他的手里正捏弄着几块玉。
三爷见了秦玉振,艰难地说:“这病大概是早有了……肝部总是痛,一痛……我就逗鸟、玩玉,分散点儿注意力。也奇怪,只要打起鼓来,又什么都忘记了。唉,鸟早两天也死了,先我而去,我大概也没几天了。秦老板……对不起啊,本想再为您打鼓,现在不行了……”
秦玉振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三爷,我……不该耽误了您的诊治……”
三爷勉强笑了一下,说:“玉振,我真的不悔……这几年您演了多少好戏,光碟公司为您发行了专集,中央台的‘空中舞台’……向全国现场直播了您的大戏,我也跟着您沾光啊。”
三爷显得很疲倦,缓了一阵,伸手从枕头下抽出几个厚厚的笔记本,递给秦玉振,说:“此生为您打鼓……在什么戏什么关口……用什么锣鼓点,都记在这里面,或许接替我的人用得着。我们爷俩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
一个月后,三爷离开了这个世界。
每年的清明节,秦玉振都会带着收录机和几盘磁带,到三爷的坟墓前去坐上小半天。收录机里传出了他的唱腔和三爷打出的鼓点,“长棰”、“短棰”、“乱棰”、“四记头”、“九棰半”……
鼓声在天地间久久地回荡着。
聂鑫森 1948年6月生于湖南湘潭市。曾获庄重文文学奖、湖南文学奖、北京文学奖等奖项。现为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作协副主席。近年发表多篇《风雅人物》系列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