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蔚为大观的《楚辞文献丛刊》,黄灵庚先生的《楚辞文献述要序》奔来眼底——
《楚辞》之于《诗经》,犹大江之于九河,一则滂荡于北土,一则泛滥于南国。滂荡于北者为十五国之歌謡。泛滥于南者为十七卷之楚《骚》。江、河俱出于昆仑之墟,沛焉归之东海;《诗》《骚》同源乎商周之都,终然汇于华夏。是以研讨吾国文学与学术,溯其源而派其流,探其本而疏其末;则必逍遥乎江河之域,周章于南北之区;诵《诗》以探文章之因缘,哦《骚》而究诗赋之波澜。是以二千余载之文脉变迁,学术渊源,由此发轫而悬车,焉得回绕而轶逾乎哉!
…… ……
矻矻终日,穷老耽骚;孜孜历岁,考镜辨章。志同道合,汇辑楚辞文献于一集;沙披金简,综贯诸家注本于诸馆。第甲乙,发凡例,各献所藴之长;勘黄卷,溯源流,尽得相契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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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洋千言,勾勒《楚辞》千古风流,诉说学人集腋艰辛。读罢,澎湃于心的,是先生的浩荡激情。
他要做一部百年之内无人再做的《楚辞文献丛刊》
黄灵庚又没有绷住,把《楚辞文献丛刊》的工作接了下来。
一年前,国家图书馆出版社殷梦霞向他提出这个选题时,他就在心里给这个选题打了分:这是一个极佳的选题。只是,当时的他刚做了大手术,元气大损,加之又强撑主持《重修金华丛书》这个大工程,何况与殷梦霞也就是一个约稿电话的缘分。于是,他婉言推脱了。
谁想,再次来京出差见到殷梦霞,选题还捂在她的手中,似乎执意非黄灵庚不与。“我真是被她的诚意和精神打动了,便正式接了过来,且协助她设计申报课题。”如今与殷梦霞已成忘年之交的黄灵庚如实道来。
此时,2009年,关于《楚辞》的丛书已有两部出版在先,但在《楚辞》文献中爬梳了近半个世纪的黄灵庚,心中有一片自己的天空。在他的视野中,两千余年的《楚辞》学术史,有一座分水岭,南宋以前,基本上以东汉王逸的《楚辞章句》为轴心,南宋以后至民国,基本上以南宋朱熹的《楚辞集注》为轴心,分成 “章句”“补注”“文选”“白文”“集注”“明清”等系列,体现注家承传、版本因袭的内在联系。而以往编纂者单纯以时代先后或者以类编次,就显出了内在的逻辑缺憾。
黄灵庚走自己的路,从专业角度来确定《楚辞》文献的书目、版本,突出重点,由此体现出《楚辞》文献流传的轨迹与文献史的面貌。对版本的选择,黄灵庚更为自己设定了“要好中求好、精益求精”的标高。他深知,《楚辞章句》《楚辞补注》《楚辞集注》等著作,明代以后版刻甚多。选用哪种刻本,需颇费斟酌。如《楚辞章句》,自明正德至民国间,海内外大约有30来种刻本,虽然其间有承传、因袭关系,但是必须花费时间逐本对勘,才能发现其彼此间的差异,而后断其优劣。
“书山甲子浑忘却,白髪满头岁月催”,“矻矻终日,穷老耽骚;孜孜历岁,考镜辨章”,《楚辞文献丛刊》付梓,黄灵庚如此自画。丛书汇辑了各个历史时期《楚辞》的注本、稿本、排印本、批注本等,其中不乏举世罕见善本、孤本及明清名人圈点的批校本,辑自日本国的17种古籍、辑自美国哈佛大学的稿本,都是难得稀见的珍本。应该收录的书,基本上已齐备,全书凡207种,超过了以往任何一种《楚辞》类的丛书,不仅是至今最齐全、规模最大的《楚辞》文献丛书,也是独一无二的。
邂逅《楚辞》
黄灵庚的《楚辞》研究之路,起点竟是从钞书开始。
童年教育几乎在牛背上度过的黄灵庚,大学又遭遇了“十年动乱”,先天不足。“逍遥”中的他,整天捧着一部残缺不全的《史记》销磨时日。一个个先贤名士在他的生命中掠过,但当他读完第八十四卷时,《屈原列传》的传主却停留了下来。黄灵庚承认他被震撼了,“第一次读着他的诗作的时候,不禁击缶高吟,连声称好,沉浸在‘伤怀永哀,汩徂南土’的苍凉悲忿的氛围中,似乎整个灵魂完全为其绚丽、奇倔、狂放的艺术魅力所俘虏。”他迷上了遥远而高古的《楚辞》,自得其乐,不能自拔。
一个偶然的机会,黄灵庚认识了郭在贻先生,并得知郭先生背着工宣队的监视,正偷偷地攻治《楚辞》。黄灵庚向郭先生请教入门的捷径。郭先生告诫他,读懂《楚辞》诚非易事,要看许多书。黄灵庚请先生为自己开个书目,郭先生推荐了姜亮夫先生《楚辞书目五种》,并圈定了其中必读的20余种注本。可这些书在当时是禁书,根本无处可借。
几经辗转,年近九旬的朱师辙先生杭州岳王路寓所就成了黄灵庚光顾的地方,那里藏有清代以前十余种《楚辞》注本。起初,书概不外借,只能在那看,后来破例允许黄灵庚每次可借一种,但是必须在十天内归还。
十天内要看懂《楚辞补注》对当时的黄灵庚尚是天方夜谭。无奈中,黄灵庚有了自救的办法。钞书!不管懂不懂,先把它原封不动地钞下来。钞书的日子黄灵庚至今难忘。日以继夜,十天之内把四册书全钞了下来。之后,明周拱辰的《离骚草木史》、李陈玉的《楚辞笺注》,清王夫之的《楚辞通释》、陈本礼的《屈辞精义》、朱骏声的《离骚补注》、于惺介的《文选集林》中《楚辞注》等七种典籍,都有了“黄灵庚钞本”,装订起来,也是蔚为大观了。
钞书带来的愉悦并没有维持多久,便因毕业后去部队农场“接受再教育”而中断。
一年多后,从农场出来的黄灵庚成了浙、苏、皖三省交界处一所煤矿职工子弟学校的教书先生。这时的他,除了一册语文教本以外,再不见有任何书可供阅读。无聊之际,黄灵庚翻出当日钞录的《楚辞》注本来打发空闲的日子。可是,许多地方还是看不懂,他以为这大约是读的注本还不够多的缘故,于是发誓要读完、钞完当今所能读到的全部《楚辞》注本。
黄灵庚重操旧业,继续钞书生涯。虽然生活拮据的他连一张书桌也没有,但尚有大量闲暇,于是,他将自己的生命定格于此。废寝忘食自不必说,冬天,两脚冻得发麻,仍然缀笔不止;夏天,为躲避蚊子叮咬,钻在蚊帐里钞写,憋出满身痱子。透支过度终于带来不堪后果,黄灵庚的身体垮了,几次被送进医院。可他躺在病床上吊着瓶子,脑子里依然跳动那些钞录下来的句子。似乎别的都可以放弃,就是这些书搁舍不下。“生活中的全部乐趣似乎都在读书和钞书上了,如果没这些书,心里便感到空荡荡的,变得无所适从。自那时开始,我对书的痴迷程度,用‘瘾’或者‘癖’来形容,不显得有何夸侈之处。然而这一切到底是为了追求什么?名耶?利乎?都不是。实在说不出任何功利目的,只是想把《楚辞》读懂,读通,仅此而已。”
这是怎样一个“仅此而已”?
1973年至1975年间,黄灵庚不仅钞写了《六臣文选〈楚辞〉注》《山带阁注楚辞》《楚辞集注》等20多种《楚辞》注本,而且还钞写《说文通训定声》《四声切韵表》《文心雕龙》……
光阴荏苒。至1976年,黄灵庚已钞录自东汉王逸以来历朝历代的各种《楚辞》注本达47种,连现代郭沫若的《屈原研究》《屈原赋今译》、文怀沙的《屈原〈离骚〉〈九章〉今绎》、闻一多的《楚辞校补》、游国恩的《楚辞概论》、陆侃如的《楚辞选》、姜亮夫的《屈原赋校注》、朱季海的《楚辞解诂》等也都一字不漏地钞了下来。这些钞本至今依然是黄灵庚经常翻阅的资料。
走近《楚辞》的路上,黄灵庚开始在文字、音韵、训诂方面下功夫。从1974年开始,他有计划地攻读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王念孙、王引之父子的《读书杂志》《广雅疏证》等,俞樾的《诸子平议》《古书疑义举例》,章太炎的《国故论衡》《新方言》等,差不多翻遍了清代的训诂笔记著作,而且对每部读过的书都做了词条性质的索隐卡片。发奋自学的黄灵庚得到了郭在贻、上海复旦大学张世禄先生的悉心指教。
有了这样的“小学”根底,黄灵庚萌生了全面注释《楚辞》之志。
1981年始至1986年,《楚辞校诂》的第一卷《离骚校诂》完成。1992年,待78万字的《离骚校诂》送交中州古籍出版社时,已经十年过去,其间,“上穷碧落下黄泉”,黄灵庚几乎翻遍了唐、宋以前上千种、数万卷文献,十易其稿。
以后,又纂写、出版了《楚辞异文辩证》《楚辞章句疏证》等5部著作,并在海内外重要刊物上先后发表百余篇论文。
“我知足了”
与学术上的光鲜相伴的,是黄灵庚生活中的困顿不堪。
1987年春天,已经发表30多篇论文的黄灵庚获准离开那所煤矿职工子弟学校。此时的他天真地以为,从此可以自由地看自己喜欢看的书、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了。
他兴冲冲地去谋职,结果碰了壁。后来,在郭在贻、张世禄先生的推荐下,1988年3月,黄灵庚终于如愿以偿地来到了浙师大。“我来师大时,带着两个上中学的孩子。学校当时给我的住房,仅仅是一间八平米的平房,而且一住就是两年多。开头那三年,我基本被‘晾’在一边,硬是莫名其妙地被撵出了汉语组,不让我给本科生上专业课,经我反复请求后,直到第四年才给我‘落实政策’,生活才稳定下来。”
1998年,急性胰腺炎击倒了刚刚被评为教授的黄灵庚。生命垂危的他,被送进医院抢救。整整28天,高烧不退,滴水未进。在生命的边缘,他作了安排,万一不测,将《楚辞异文辩证》一书的校对托咐给好友蔡根林。
生命又是顽强的!走出医院的大门,虽然医生、亲友的劝告言犹在耳,可他满心想的已是“与其消极地等待生命结束,不如积极争取时间将应该做的事情做完”。
接下来的15年,黄灵庚的生命之火因顽强而灿烂,学术历程因坚忍而辉煌。他独力承担完成国家社科课题4项,教育部重大课题2项,省重点课题2项,跨境与香港大学合作课题1项,主编《吕祖谦全集》《重修金华丛书》。《楚辞章句疏证》2007年由中华书局出版,2009年获得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2等奖。《楚辞集注》2009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2012年获浙江省人民政府一等奖,2012年获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三等奖。《楚辞与简帛文献》2010年被选入国家成果文库,2012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2013年获浙江省人民政府一等奖。刚刚由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出版的《楚辞文献丛刋》,甫一面世,好评纷至。“这四种著作,是对自己一生《楚辞》学术研究的总结。知我罪我,也全在乎此。我认为自己一生所写的著作,只有这四种书,差可传之后世。人生一世,我感到知足了。”
他哽咽了
在死神面前依旧从容的黄灵庚,此刻却哽咽得无法将发言继续下去。
本来,《楚辞文献丛刊》的出版座谈会有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不能缺席的,因为他与黄灵庚有过约定。可现在,约定的双方竟已是天地相隔。
在黄灵庚的《楚辞文献丛刊》后记里,有这样一段文字。“那天下午,我与石川先生一起复制了四种《楚辞》古籍。他脱了鞋子,站在桌子上,把相机固定在架子上,我蹲在地上翻页。拍完一页,他在上面喊一声‘嗨衣’,我在下面翻过一页。忙乎了五个多小时,直至关门才结束。”文字记述的是两位学者,黄灵庚与石川三佐男。
在黄灵庚写的《楚辞文献丛刊》后记中,关于石川的文字有长长的一段:
这部丛书辑录了17种日本国庋藏的《楚辞》文献,均属珍贵古籍,其中有海内外的孤本、稿本及名家批注本。可以说,现存于日本国的《楚辞》精品,皆已囊括在内。我们之所以能收集到这些著作,完全是日本著名汉学家、《楚辞》学专家、秋田大学教授石川三佐男先生的功劳,我们永远不能忘记他。石川先生是中日邦交正常化以后最早访问中国的学者之一,一生频繁往返于中日两国之间,是中日人民友好的文化使者,在《楚辞》研究领域中作出了很大贡献。2010年7月,我特邀石川先生参与《楚辞》文献编纂,给其任务是收集、复制藏于日本国的《楚辞》著作。石川先生欣然接受了邀请,并且全身心地投入征集数据工作,走遍了日本高校所有的图书馆及藏书室。同年11月,石川先生邀请我赴日本富山大学、东京大学讲学之机,带我专访大阪大学图书馆,日本著名的《楚辞》学家西村时彦先生生前珍藏的“读骚庐”百种《楚辞》,均藏于此馆。那天下午,我与石川先生一起复制了四种《楚辞》古籍。……没复制的书或阙漏的部分,后来石川先生自己专程从埼玉乘车去大阪补拍。之后,我又与石川先生合作,撰写从日本复制过来的《楚辞》著作的18篇“述要”。每篇都由我起草,然后寄石川先生审读。他看得极仔细、极认真,每条引文材料均作仔细核对,对于那些认为不甚恰当之处也作删改……孰料去年4月,石川先生身罹二竖,被诊断为‘脑癌’。旋即住院手术,竟从此一病不起,于今年2月7日在医院溘然长逝。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使我一方面为失去好友而伤心,另一方面又感到内疚,愧对石川先生。石川先生生前非常在意这部丛书,时常关心、垂询编纂的进度,并催促我尽快出版。后来,我发现在他的名片上加了一行“《楚辞文献丛刊》编委”,可见他以能参与编纂这部丛书感到自豪,自觉承担责任。石川先生还对我说,这部丛书出版后,一定要写评文向日本汉学界朋友介绍。遗憾的是,石川先生走得太匆促了,没能赶上这部丛书的正式出版……
这段文字,不仅让人们从中看到了日本学者石川对《楚辞》热爱,也读出了《楚辞文献丛刊》编撰的艰辛。
《楚辞文献丛刊》悬格如此,运作时的难度始料未及。正如黄灵庚所说,征集每一种注本、每一种刻本,都颇费周折,都有一段不同寻常的“故事”。清彭遹孙批校观妙斋刻《楚辞章句》本,藏于宁波市天一阁博物馆,多方交涉,仍复制不得。最后在其上级部门支持下,库门才得以打开。藏于上海辞书出版社图书馆的清颜锡名钞本《屈子求志》,也是在几番交涉后藏方才答应复制,但开出了每拍200元的天价,锱铢必较,最后还价至120元,总算做成了这笔“交易”。
在《楚辞文献丛刊》六大文献系列中,“章句系列”无疑最为重要,是《楚辞》文献的基础。现存《楚辞》文献,以王逸《章句》为最早,探究《楚辞》文献的渊源离不开它。经反复比较、研究,编撰者在30余种现有的刻本中,精选了明正德以下11个重要的明、清刻本,并加以逐本、逐字、逐篇对勘。并在“述要”中列举大量事例,以说明其各本间异同,清理其间先后因袭的轨迹,使学者在引用某一刻本时,不至于执于一偏而忽略其间的差异,而不加区别一概误作是单行《章句》本。光是对勘这11个本子,就列出了近1200多条异文,其工作量也可想而知,其所花费精力、时间,也非常人所可想象的。
不止在一个场合,听黄灵庚说起,《楚辞文献丛刊》之后,他就金盆洗手,淡出“江湖”,把后面的日子留给为他和他的家操劳了一生的老伴。可就在《楚辞文献丛刊》出版座谈会上,黄灵庚说了这样的话:我们应该把《诗经文献丛刊》做出来。听了这话,在场的不少文献学者相视而笑,他们太了解面前的黄灵庚了,这才是黄灵庚的真话!(本刊记者 庄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