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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化视点·黑鹤与动物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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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览群书 2014年09月01日 星期一

    对黑鹤动物小说的解读

    曹文轩 《 博览群书 》( 2014年09月01日)

        黑鹤是一个独特的作家,在儿童文学领域,他是一个标志性的作家。他的写作,与流行写作、世俗写作是偏离的。他有他的自然观、文学观。就像对于我们而言,雪原、草地离我们非常遥远一样,他的写作,与我们一般的写作,也拉开了很大的距离。他似乎很喜欢这种距离。远离人群,远离大众化的文学书写潮流,是他内心的强烈愿望。安静,是他生存方式的首选,也是他文学方式的首选。

        他曾经这样描绘过他对森林和草地的感觉: 

        在森林和草地中我们可以获得一种物理意义上的安静。这次从山上回来,我这样向朋友们解释那种安静:在山上我只要一转头, 左耳上的两枚耳环相碰会发出轰然巨响。

        这种安静,于他而言,是一种境界,一种美学。我们在他的作品中无数次地看到他对安静的诗化性体会与描述。

        远离而带来的偏离,成就了黑鹤。

        我下面谈论的话题,是在阅读黑鹤作品后的若干感受,没有主次安排,没有逻辑勾连。我更愿意将它们看成是关于黑鹤作品的词典。

        浪漫主义

        在黑鹤看来,他的文字是建立在认真而细致的观察之上的。那些冷峻的书写,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倾向。但我们的阅读印象却是:这些文字充满了浪漫主义的意味。

        我们今天不谈浪漫主义,因为它曾经有过不好的名声。在一个怪诞的时代,它成了空洞、妄想、痴人说梦的代名词。但我们不该忘记: 一部完整的文学史,是由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共同完成的。抽去浪漫主义,文学的殿堂将会倒塌。我们今天还在不时提及、不时阅读的作品,很多经典也还是浪漫主义的,它们一直在陪伴着人类。

        今天,世俗化写作成为风尚与主流。浪漫主义甚至不再是一个话题。无论成人文学还是儿童文学,都已远离浪漫主义。现在,我们与黑鹤相遇,使我们有机会再次重温浪漫主义的种种特质——

        崇尚自然。

        黑鹤说:“我喜欢独自出行,选择北方的草地和森林,对于我来说,那是一种穷奢极欲的生活。”他几乎全部的文字,都是关于自然、关于人与自然的。在这个失去风景的时代,看到他笔下的风景,也算是一种幸福。雪原、草地、荒漠、崇山峻岭、原始森林,他向我们呈现了这些令人神往的风景。不只是纯粹的风景,它们在黑鹤的笔下,是被赋予神性的。它们被选,是造物主意味深长的启蒙之物。它们是书,大书,奥义书。它们向我们传达了造物主的意志, 并透过这本大书,教给我们关于存在、关于生命等重大意义。我们在黑鹤的文字里,不仅看到了他对自然的崇尚,还看到了他对自然的敬畏。万物有灵,他用他的文字告诉我们这些对自然已经失去敏感, 更失去敬畏之心的现代都市人。

        在阅读黑鹤的作品时,我无意中联想到了契诃夫的《草原》。自然对黑鹤而言,不仅是修炼的场所,也是博大精深的教义。

        对原始状态的认同。

        经典的浪漫主义最瞧不上的风景就是人工的风景。他们喜欢、欣赏的是没有被人梳理过、改造过的,还处于原始状态之中的自然。草原、荒漠,甚至是废墟,才是他们美学情趣的落脚之处。

        黑鹤呢?黑鹤的作品呢?他和他的文字,同样对由人而不是由神(造物主)成就的景物持有完全不同的看法。他反对人类对自然自以为是的修理和改造,反对对自然动手动脚。这一态度扩大到他对城市、对现代文明的看法。狗和人都是城市的囚徒,向往无边的野地,这一观点既表现在他的言论中,也表现在他的作品里。对荒野的赞美,对野性的珍视,在他是一贯的。

        眺望远方。

        我记不清黑鹤在他的作品中多少次写到地平线。对远方的眺望, 既是一个造型,更是一种欲望的泄露。他和他的人物喜欢远方,没有终点,达到终点之后,很快将终点变成起点。对迁徙生活的向往, 既表现在自己身上,更表现在他的人物身上。他常常会写到一只狼, 一只从那边——蒙古国游荡而来的狼。时时,处处,总有一个远方, 一个无边的远方,地平线是不断后退的,因此,走得更远,眺望依旧是一个不变的姿态。

        还有激情、忧伤、诗性、孤独,所有这一切,都是经典浪漫主义的特征。我们分不清楚,是荒漠、野地、冰原、草地造就了他的浪漫主义情怀,还是他的浪漫主义情怀导致了他对荒漠、野地、冰原、草地的一往情深。

        自然法则

        黑鹤有他稳定而坚实的自然观。它们究竟是来自他的人生经验还是来自知识,抑或是来自经验与知识的结合,我们在求得黑鹤本人的说法之前,难以判断。

        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不是一个动物保护主义者。因为,在动物保护主义者那里,自然观是极其简单的,甚至是机械的。他们的意念是在一个一目了然、看似神圣而不可辩驳但却十分浅显的层面上展开的,黑鹤的自然观比较复杂、比较纠结,当然也比较成熟。他从不泛泛地谈自然与人类的利害关系,从不浅薄地表示对动物的怜悯和同情,更无拯救濒临绝境的动物的冲动。他所思考的是自然法则。 

        法则是造物主设定的——既然是造物主设定的,便是不可更改的。

        淘汰是法则之一。当我们看到他的作品写一个人将那只最瘦弱的小狗毫不留情地抛弃时,我们按通常的人道主义建立起来的心理底线被撕开了,我们感到无法接受。但在黑鹤这里——至少在黑鹤的人物那里,这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黑鹤用了很多笔墨描写险恶环境中的生存竞争、生命竞争。对于那些强悍有力的生命,他无论是在理智上还是在情感上,都是倾斜的,因为在他看来,这些生命才有存在的理由——更准确地说,不是他个人认为这些生命才有存在的理由,而是他看到了那个自然法则:浩大丛林,优胜劣汰,唯有这样的法则,才能保全这个世界,使它生生不息。这里有着一个严峻的问题:是在一个浅层次上悲天悯人而最终导致物种灭亡呢, 还是在一个深层次上悲天悯人而最终使物种得以生存?这里有两种人道主义,前者是世俗的人道主义,后者是理性的人道主义。黑鹤选择了后者,因此,我们许多次在他的作品中读到了这种让人难过、难忍的淘汰。

        这与我们在通常的文学中所产生的感受很不一样。通常的文学作品,永远是站在弱者一边的,而黑鹤的作品永远是站在强者一边的——即便是弱者,那也一定现在是个弱者,而将来还是一个强者,或者说,它看似弱小,但内心必须强大无比。黑鹤没有把人类社会的伦理简单运用到动物世界。社会与自然是有重大区别的。但我们可能得学会接受,也许道理在他一边。 在他看来,人不可能超然于这个世界之外,作为动物的一种,他也是参与自然法则制约下的这场竞争的。我不灭杀你们这些狼,这些狼就会灭杀我的羊群,我的狗,甚至我们,而当羊群不在,我们的生存便陷入了危机,因此,必须灭杀,狠狠地。

        黑鹤许多文字写到了厮杀、宰杀场面。许多文字浸泡在汩汩的血泊之中。

        没有办法,这是法则。

        但在这一法则制约下,我们也同时产生了巨大的感动。当一只母狼或者一只母狗,它们已经被撕咬成碎片或被带刺的木棍捅成烂泥,我们却在它们的身体之下,看到了它们安然无恙的后代。

        黑鹤在面对那些残酷的法则时,还是经常控制不住地流露出他的悲悯。这是他笔下的那日苏——一个英俊而强悍的草原少年。他不能忍受一种声音:小羊羔被母狼追赶时的哀声鸣叫。“如果世界上有什么他不能忍受的,应该就是这种无助的小羊羔的悲鸣了。每当他听到这种声音,他都感觉到自己心中的力量被一点点地抽走,感觉自己越来越无力。”

        黑鹤说:“由于生活习惯,我需要大量的肉食和奶制品。而要有充足的肉食和奶制品,就必须有草原,有羊群和牛群。而羊群与牛群的存在必须受到藏獒、蒙古牧羊犬的保护以及人的保护。饲养猛犬、灭杀豺狼就很必然。”

        无论是黑鹤还是书中人物,他们对肉食和奶制品的需要变成了这些食品带给生命的快意,这点毫不掩饰。但纠结始终是有的。这便是悲剧——最深刻的悲剧,来自对立的,但双方的欲望都是合理的矛盾冲突中。

        自然法则的贯彻,必然是一个悲剧性的过程。对此,黑鹤心领神会。因此,他的动物小说要比一般的动物小说来得厚重与深刻。

        良种意识

        这一意识隐藏在黑鹤作品的字里行间。对马,对骆驼,尤其是对犬,黑鹤还是十分在意它们的品种。与慈悲的佛教理念——佛教徒眼里,物种不分贫贱高贵,都是生命——不同, 在黑鹤这里物种并不平等,同一种物种的个体也是不平等的。他有明确的选择,明确的好恶。他在很多地方提到了物种的血统——血统对于他而言,是一个十分重要甚至十分严肃的问题。他甚至像一个动物学家那样,考证一条狗的血统,一旦发现血统纯正而高贵的动物,立即陷入情不自禁的喜欢和欣赏。他对他身边能有血统不凡的狗朝夕相伴而感到快乐与幸福。最终它们成了他的写作素材与资源。

        他在几处地方描写过藏獒的形象: 

        头又大又方,额面很宽,吻短鼻宽,脖颈看起来肌腱绽起,粗壮有力,从刚才它叼住狼之后那几乎像在舞动一块破布的动作就可看出来,四腿强壮,粗大的尾巴毛蓬蓬的,像菊花一样翻卷在背上,一身黑色披毛又长又密,在夕阳中闪闪发亮,黑得发蓝。

        在他看来,这显然是一头纯种藏獒,若不是这样,他不会去费这个笔墨。因为是纯种,这一切在黑鹤眼里 全都改变了。

        黑鹤在几处地方挖苦和嘲讽过那些血统不纯的所谓藏獒。那些因与肥大犬种交配而肥胖得不成样子的藏獒,是乱交的结果,百无一用,只是废物而已。

        知识

        长知识。这是我以前读任何小说时都没有的体会。关于动物,关于植物,关于宗教,关于风俗人情的知识。这些知识,有一些直接出现在正文的叙述中,有一些作为附录呈现,还有一些以做注的形式呈现。这是我阅读记忆中,在作品中做注最多的作品。这些知识很专业,又很容易懂,每到一个注,我一定会暂时终止阅读,看看注,很像是听旁白。因为动物小说本就是要有知识介入的,因此,看这些注,就觉得非常自然、合适。你仿佛觉得,这世界上有些类型的小说,就是应当做注的。看故事,看风景,看人性,看天性,看动物界的悲欢离合,看人与动物的悲欢离合,又不时地收获一些平常不关注的知识,觉得这是一种别有情趣的阅读。

        作者对知识的在意,可能源于他对动物小说的执着界定。黑鹤在心中有很明确的关于动物小说这一问题的看法。它强调真实性与科学性,不赞成脱离动物实际情形的所谓虚构,所谓艺术想象。他强调观察——类似动物学家劳伦兹的观察——动物小说必须建立在观察之上。要有关于动物的知识——不可违背知识。劳伦兹曾竭力抨击过那些对动物“任意加以塑性”的具有“自由创作”特权的文学家。他说,这些人将人们对动物的认识搞得一团糟。从黑鹤的言论和他的文本来看,他似乎在一定程度上与劳伦兹持有相同的看法。

        我记住了黑鹤的话:一头狗咬死熊,那是不可能的,无论是藏獒还是中亚牧羊犬,除非那是一头小熊。

        他反对将动物小说当童话、当传奇、当神话来写。他希望读者阅读的动物小说,可以帮助他们梳理自然科学的思想。

        这样一分析,黑鹤倾向于知识,似乎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文学性

        简而言之,动物小说,写的不是动物,是小说,写动物是在小说的意义上写的。动物只是题材,就像幻想小说中的魔幻,海洋文学中的海洋,科幻文学中的科幻。归根结底,它们是文学,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黑鹤是一个作家,而不是一个动物学家,他对自己身份的认定是很清楚的。因此,我们看到的是他的作品所显示出来的自始至终的文学性。

        比如语言,他的语言富有诗性,有力度,叙述风格强劲、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

        比如画面感。读黑鹤的小说,你会欣赏到一幅一幅富有质地且又十分精致的画面。英俊少年那日苏投奔父亲,骑着马出现在地平线,缓缓而来的画面历历在目。这是一只游隼,“它长着一副梭形的身体”,“它那光洁的羽毛像海鱼漂亮的鳞片,闪闪发亮,只有在荒野之中自由飞翔的鸟儿才有这样一尘不染的漂亮羽毛。这俊俏的猛禽浑身上下闪耀着冷峻的紧凑与无畏的漠然……”文字有时在画面方面强于图画。相比于图画,我们宁愿阅读这一段具有画面感的文字。

        黑鹤的感觉是让人羡慕的,对光影,对色调,对声音,对世界万物,他的感觉十分敏锐,并总能找到最恰当的、出人意料的形象, 向我们呈现他的感觉。

        在动物园,在电视里,我无数次地听到老虎、狮子、豹子或形体巨大的猛犬的嚎叫,那种声音,我一直无法找到最精确的形容。 黑鹤告诉了我。他说,那只愤怒的雪豹,“傲慢地发出冰块破裂一般的嚎叫”。

        我将这一形容看成是对一种声音的最后形容。 

        黑鹤的作品已经达到了一个高峰期,一般来说,高峰期通常意味着某种瓶颈期的到来,但是,我们不用担心,黑鹤是一个有成长能力的人,他一定会取得更大的成功。

        (作者为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北京大学教授、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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