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我从网上购买到的《史记》新修订本,是第一版第一次印刷的两万套中编号本第02830号。我自己又重新通读第一册的本纪部分,即发现中华书局2013年9月出版的《史记》(10册),第一册注文部分的错误仍然较多。
其一是古人注释的错误,未能加以修正,很是遗憾。比如,《史记》点校本是1959年出版的,20世纪后半期以及21世纪以来我国上古时期诸多考古上的重大发现及成果未能利用,当是事实。此次修订,我对它仍寄予希望,可是很让人失望。如《周本纪》第215页校勘记[九],说周公墓在咸阳北十三里毕原上,并说“葬周公于毕,从(周)文王”,仍袭用某些旧说,很是落伍。杨宽教授早在1981年去日本讲学时,并在《中国古代陵寝制度史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2月版)中批判了这种误传,且纠正了其错误。所谓毕,就是指咸阳北边的毕原,古代史书记载,周文王墓、周武王墓、周公墓皆在此。然而,西周的历史毕竟太久远了,而今天的考古发现已经证实,咸阳以北毕原上坟丘很高的所谓“周王陵”,完全是出于后人的张冠李戴,这原是战国时代秦惠文君(公元前337-前311年)、秦武王(公元前310-前307年)的公陵和永陵。研究古史,若不能利用“二重证据法”——既要利用文献,又要利用实物——用出土实物来证明文献,又用文献记载来解读出土文物,恐怕亦难追王国维吧?
而且,《周本纪》中有关“毕”这一地名的诸多解释,并没能辨析清楚:渭水流域即今西安城周围,原来有两个叫毕的地方。一在渭水以南西周国都镐东南杜中,即今西安东南,这是周文王、周武王、周公的墓地;另一在渭水以北咸阳,这是战国时代秦惠王、秦武王的公陵和永陵。魏晋到隋唐间已有人把公陵、永陵误作周王陵,我们今天注释《史记》的专家亦未能辨别清楚,可是《皇览》还是能辨得清楚的,顾炎武《日知录》卷22“历代帝王陵寝”条,还是能辨得清楚的;杨宽教授更是在“陵寝制度”这个几乎无人问津的研究论题中分析得一清二楚(参看杨宽《中国皇帝陵的起源与变迁》及日文译本尾形勇先生的后记)。
关于古人注释《史记》的错误,仍未加纠正者,兹不赘。
其二,我想谈谈今人注释的一则错误。
我在二十四史中首先看到的“玺”,是在《史记·秦始皇本纪》中:“长信侯毐作乱而觉,矫王御玺及太后玺以发县卒。”这就是秦始皇与嫪毐的斗争,内中提到秦始皇与太后此时皆已有玺。
《秦始皇本纪》第291页注文[七]是对“御玺”两字做的注释,这里仅录“玺”字注文:
集解蔡邕曰:“玺者,印信也。天子玺白玉螭虎钮。古者尊卑共之。《月令》曰‘固封玺’,《左传》曰‘季武子玺书追而与之’,此诸侯大夫印称玺也。” 卫宏曰:“秦以前,民皆以金玉为印,龙虎钮,唯其所好。秦以来,天子独以印称玺,又独以玉,群臣莫敢用。”正义崔浩云:“李斯磨和璧作之,汉诸帝世传服之,谓‘传国玺’。”韦曜《吴书》云玺方四寸,上句交五龙,文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汉书》云文曰“昊天之命,皇帝永昌”。按:二文不同。《汉书·元后传》云王莽令王舜逼太后取玺,王太后怒,投地,其角小缺。《吴志》云孙坚入洛扫除汉陵庙,军于甄官井得玺,后归魏。晋怀帝永嘉五年六月,帝蒙尘平阳,玺入前赵刘聪。至东晋成帝咸和四年,石勒灭前赵,得玺。穆帝永和八年,石勒为慕容俊灭,濮阳太守戴施入濮,得玺,使何融送晋。传宋,宋传南齐,南齐传梁。梁传至天正二年,侯景破梁,至广陵,北齐将辛术定广陵,得玺,送北齐。至周建德六年正月平北齐,玺入周。周传隋,隋传唐也。
这段注文,就是顾颉刚、贺次君1959年出版的《史记》点校注释本旧版原注,新修订本未加一字,也未易一字。此条注文,的确写得精彩,几乎是玺印的半部小史,让人读后而敬佩,且受益多多。然而,50多年前的这段注文,受当时条件所限,玺印的诸多善本、珍本书而未能寓目,也造成一些硬伤,当是事实。这里我略纠正且补充之:
一、所谓卫宏认为:“秦以来,天子独以印称玺,又独以玉,群臣莫敢用”,并非事实。
尽管我国印谱类的著作源于宋代,可是今天我们能见到最早的印谱,则是明代隆庆时期顾从德于1572年编辑的《集古印谱》,以秦汉原印蘸印泥钤拓的谱集,收玉印150余枚,铜印1600余枚;三年后,玉印增补为220余枚,铜印增加到3300余枚。这是我国第一部秦汉原印谱集。过去,它是珍本,一般人难得一见,也是事实。我自己收藏到首都图书馆其善本原大影印本后,亦常常翻看。
《集古印谱》卷一“王印”中,收秦汉玉印竟有六七枚,非“群臣莫敢用也”。而且有一枚非常珍贵的玉玺,恰恰是“荆王之玺”,而依然称“玺”。《集古印谱》其注文曰:“荆王之玺,玉印,覆斗钮。《汉书》刘贾,汉高祖从父弟,六年正月丙午立为荆王。六年十二月为英布所攻,亡后。”汉以来,并非天子之印称玺,这是实物的铁证。
四明沈明臣《集古印谱》序文曰:“汉旧仪云,诸侯王黄金玺,橐驼钮文曰玺;然则又不独天子称玺矣。乃今顾氏谱有‘荆王之玺’,盖足徵云。”
二、传国玺为何文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另则曰“昊天之命,皇帝永昌”,《史记》注文亦并未交代二文为何不同。
由沈明臣《集古印谱》序文得知:“天子六玺,皆玉螭虎钮,其文殊。”因此,所谓“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之玺,或“昊天之命,皇帝永昌”之玺,哪一枚是李斯磨和氏璧而制成的,历史毕竟久远,一下还不得而知啊。
那么,秦始皇是否也有六枚玉玺呢?答案是起码不止一枚。
《集古印谱》卷一“秦汉小玺”第一枚一寸来大的九字秦代小玺,文曰:“疢疾除永康休万寿宁”,乃白玉盘螭钮;其书为李斯小篆,无毫发失笔意,非昆吾刀不能刻其文。序《集古印谱》的专家认为,这枚非常之玺,“制作精妙”(顾从德语),即为秦始皇九字玉玺也。
三、沈明臣所说“天子六玺,皆玉螭虎钮,其文殊”,在《集古印谱》里也得到了一定的实证。《集古印谱》卷一“秦汉小玺”,即收有“万岁”“天禄永昌”“永寿”“永昌”玉玺数枚,皆为天子玉玺,或以钩为钮,或螭钮,或覆斗钮,如斯而已。